归兮，齐鲁

我们的车队穿行在爷爷一往情深的闯关东的故事里，到达东阿县已是黄昏，卖阿胶的店铺上挂着现代化、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招牌，过往的农用车又为它们蒙上了一层不灭的烟尘，前途茫茫，不能再开了，我们只好就近住下。

那晚的酒露在月光下，添了爷爷许多忧愁，此行的目的没有达到，他睡不着。半夜里和宾馆服务台的值班女孩儿聊起了自己的故事。

七十年前，爷爷三岁，从我们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的那一寸土地，一路向北。他坐在太爷爷的挑子里，还不知道自己和六岁的哥哥、九岁的姐姐已经失去了母亲，还不知道刚出生的弟弟被送了人。太爷爷卖糖球，途中会塞给孩子们一两块，他们嚼着糖，却不会想到未来的生活并非这般甜。爷爷的新家，黑龙江，齐齐哈尔，昂昂溪。他在这儿娶了我奶奶，在这儿生了我的两个姑姑和爸爸，爸爸在这儿娶了妈妈，妈妈又在这儿生下了我。

山东于我是户口本上遥远的籍贯，它对于爷爷是一个更加遥远的坐标，寻根——牵扯了七十年未解的结。值班的女孩儿根据爷爷的信息指了路，我们又在当地镇政府的帮助下找到了当年留在山东的亲人……山东省、聊城市、张寨镇、黄一村……

家主人是爷爷的弟弟，家境殷实，身上的那件薄白背心还有热情的寒暄又让我觉得眼前的老人十分淳朴可爱。山东本身就有一种厚重踏实的气质，至圣先师孔夫子生于斯、长于斯，“老师”是当地的寻常称呼，我又想起沿途摘菜忙碌的山东女人的丰乳肥臀和窗外一望无垠的饱满丰盈的玉米田。

家里最年长的老人91岁，鹤发童颜。爷爷一见她就激动地跪下了。这个九旬老人已不记得家族里有过这个孩子，爷爷当时太小。可爷爷一提长他三岁的哥哥，老人立刻想到那些陈年往事。

过去的事因为远离变得妖娆动人，所以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写下“齐鲁大地上几千年的村野炊烟，飘飘袅袅……”的文字，许多美丽源于细节，而生命的大美有时需要忽略细节，就像相见依依的老人们，对于几十年的苦难只字不提，他们表达出的更多是重逢的欢喜和对当下的满足。这是纠缠在命运年轮里的年轻人所不具备的胸怀。

我们行走在玉米田里，会被虫咬，会被叶片划伤，我们在生活里挣扎找不到出路。可是，窗下的玉米田是那样美，土润天青，绿浪滚滚。也许，我们只有站在一个高于生命的高度去观望生命，才能看得见一斜斜温暖的阳光，一群群高歌的飞鸟，才能品出一丝丝熟悉的甜蜜，就像，爷爷的父亲给他的那颗糖球。

前两天，爷爷和麻友吃完饭回到家发现假牙丢了一半，奶奶一边数落他，一边张罗着重新配一副。生活还在继续，太阳照常升起，只愿生灵安好，亡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