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乡关何处
思乡情结是永恒的、时间与空间的疼痛。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在塞北冬天的黄昏里,看飞鸟的翅膀将街灯一一点亮,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骨头和鸡腿】
炖大骨头是东北的家常菜,用缸里的酸菜炖,吃肉喝汤,吸溜吸溜的,团圆热闹。我碗里这节股骨上面的肉又瘦又嫩,脆骨干净透亮。我想起一个多年未见的表弟,小我一岁,我们曾在铁路一小的学前班里一起画过小鸟、做过加减法。他长得结实可爱、不大喜欢读书。上课时班长喊起立,他两脚一前一后,一只踩着桌子梁儿,一只踩着椅子腿儿。我与他是同桌,看他站的这么高我也跟着学。后来我们俩个都被图画老师叫到前面去,站了十分钟,弄得我莫名其妙。这位老师在我三年级时教我健康教育,她好像得了脑血栓,手总是在抖,脑袋总是在晃。
想起这个表弟是因为有一次我奶带着我,他妈带着他去参加婚礼,席间他赖在他妈妈怀里,要将大骨头带回家,砸开,吃里面的骨髓。大伙都热情的表示赞许,说骨髓有营养,他妈妈便不再推辞,就拿了塑料袋给他带回去了。我那时只知道鸡腿好吃,并不知道骨头里面的东西也是能吃的,没有我学习好的小表弟竟然比我知道的多,我心里有点不高兴。
我不知道的东西何止这些?有一天我骑着小红车从幼儿园回家,奶奶问我中午吃了什么,我说“鸡腿,比婚礼上的鸡腿小多了。”奶奶说,“那能小到哪儿去。”后来上了学才知道,幼儿园老师骗我们呢,被她叫做鸡腿的东西其实叫鸡翅根。
【名字的故事】
那时一同玩的,除了他还有一个表妹。这个表妹长的甜美可爱,皮肤白嫩不说,笑起来的一对小酒窝实在让人喜欢,家里长辈们也宠她。他的爷爷就是我的舅爷,舅爷是王家长子,有主持大事的风范,我的奶奶是长女,精力充沛,凡事要强。再往上就是太姥爷,他会讲几句俄语,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士兵。膝下两男五女,到重孙这辈儿已经繁衍成一个庞大家族了。小表妹名叫王唯一,“王”这个姓氏从太姥爷传到她传了四代,从香火论,她算是和太姥爷最亲近的晚辈了。我后来才知道,王唯一也是老电影里汉奸的名字,至于她长大了会不会知道,我没问过,唯一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学乒乓球,越打越厉害,现在已经成为职业运动员,我们一年见不到一回。当我还在教室里做着一元一次函数练习题的时候,她就代表省队在祖国各地飞来飞去了。
其实太姥爷对小孩子们都很宠爱。我出生那年起名字,大人思前想后,两个姑姑家的小哥哥也来凑热闹,一个给我取了个冰棍儿的名字叫“黄上皇”,一个崇拜电视剧里的人物,让我叫“黄小侠”,这些可爱的名字说到底都是小哥哥们的最爱。
妈妈说,太姥爷也给我取过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叫“黄河”。
【小潘】
小潘的爸爸和我爸爸是同事,都是铁路工人。我们都住过道北的大院子平房,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都在铁路一小一年三班读过书。不同的是,小潘有个后妈,我没有。
潘叔常和我爸在一起喝酒,铁路工人的生活很简单,我的童年记忆里,上班、喝小酒、听评书,仅仅三个词就可以描绘出爸爸的轮廓了。潘叔一喝酒就爱掉眼泪,也许是因为老婆,也许是因为孩子,也许都是。
小潘留短发,像个男孩子,她说“世上只有爸爸好”。
我好几年没见潘叔,爸爸说小潘早就不读书了,在餐馆当礼仪,很漂亮。我知道,中途离开校园的女孩一定会很“漂亮”的,她一定不像先前给我读演讲稿时那么紧张扭捏了,也一定变换了发型,一定扔掉了一起跳皮筋时穿的跨带白布鞋。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搬家到市里,有了新的玩伴,她也会有自己的朋友,只是不知道潘叔还哭不哭了。
昂昂溪和铁锋区都有天桥,天桥下面走火车,站在昂昂溪的天桥上能看见道北的第一排平房,站在这里的天桥上面能看见我现在的家。天桥东面叫东湖,是小关小颖的家,他们俩一到冬天就从东湖来,过了天桥,到我家吃火锅。
东湖有一段废弃铁路,铁轨几乎被这片黑土地埋没,埋下了曾经轰隆隆、轰隆隆的热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宏伟落魄的象征,不怕风刀霜剑,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想念小潘,因为我们的童年,我们的父亲是那么的像,我们都是铁路的孩子,车站——在这个火车停下的地方,半露天的站台上,鱼龙混杂的候车室里,我们的父亲和其他铁路工人们无数次地经过、离开。他们熟知每一条火车线路,他们在等车时拼命地吸烟,他们看惯了车窗外的风景,他们坐在火车上,甩出去的扑克牌清脆响亮。这群铁路工人身上没有寻常旅客的匆忙和防备,他们在火车上随时都能遇见同事朋友,谈天说地,抱怨工资,调侃领导,夸赞子女。
人一旦上了火车,双脚就离了地,成了没有跟的人。走出车站,车票上的座位号对于旅客便失去了任何意义,火车不是谁的专属。就连火车本身,换上牌子,就换了方向。爸爸也是一样,他的火车司机的座位在若干年之后,便交付给了新的年轻的人。
这个冬天,我来到爸爸工作的地方,车库很大,容纳近十个火车头。我在和谐号的司机座位上坐了一会,出来时,爸爸指着旁边的零件说“这是火车的心脏。”
火车是爸爸、潘叔和所有铁路工人的交通工具,他们披星戴月,为火车的运行、调转和维修做着各种各样辛苦的工作。我喜欢坐火车出行,牵着爸爸的手,走过通勤通道而不需检票,我知道,这是铁路工人唯一的骄傲。
【咫尺天涯】
我不太会讲故事,但崇拜能把故事讲漂亮的人,蒲松龄算一个,曹雪芹算一个,太姥的神仙鬼怪故事也得算一个。不知道我讲的这些能不能称作故事,如果能,那就让我再讲一个。我家有一部蓝色电话,是我家第一部电话,安装的时候我十分兴奋。大姨家的、姥爷家的、大姑家的、老姑家的、妈妈单位的……所有电话号码都记着,电话真是好啊!我打给姐姐,问她写完作业没有,她说早写完了。打给姜卉媛,问她老师留的作业是不是写错页数了,过一会姜卉媛又打给我说她给杨老师打电话了,是写错了,我又打给陈熙。
后来,有了黑白屏的手机、蓝屏的手机、彩屏手机 、智能机。我们原来不用这样绕弯子,建个qq群多好啊,可是现在的孩子对家庭作业页数的正确与否却没有我们那么较真了。在KFC看书的时候,常遇到一群小学生,熙熙攘攘的吃着薯条、喝着可乐、抄着作业。而周围人个个刷屏或者在社交软件上打字,家宴聚会亦是如此。曾经让天涯变成咫尺的电话和手机现在却让咫尺变成了天涯。
昨天发生过什么有时想不起来,从前的那些事儿啊,人啊,却历历分明。想起叶广芩长篇小说《采桑子》的收笔:
毕竟是旧家难舍,
毕竟是手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