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脸奶奶(小小说)
秋风初起的早晨,一把扫帚“唰唰”地扫着落叶,从村子西头扫到东头,从村子南头扫到北头。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麻脸奶奶扫街。麻脸奶奶,五十左右的年纪,矮矮小小的个子,皮肤黝黑,满脸的麻子。这时候,一群上学读书的孩子,背着书包,经过大街,走到麻子脸奶奶身边,跳着脚唱着:“麻子脸,地主婆,扫完大街拔萝卜;麻子脸,地主婆,嫁个地主吃馍馍。”麻子脸奶奶低垂着脸,只顾自的扫着落叶“唰唰”地响,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跳脚骂自己的孩子。
我们村,许家的姓氏居多,占了三四百户人家。麻脸奶奶夫家姓许,排行老大,属于我们很远的本家。那个时候,文革刚刚开始,麻子脸奶奶因为丈夫家是地主,被劳动改造,成为地主婆。白天麻子脸奶奶挨批斗,游街,早晨,天还未亮,她就要扫干净村落的大街小巷。
因为秋风的凉意,我穿了一件妈妈的外衣,肥肥大大的拖着地。那些跳脚叫骂的孩子向村子西头的学校走去,我站在门口,似乎觉得麻子脸奶奶的可怜,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奶奶!”,麻子脸奶奶停下扫帚,诧异地看着我问:“丫头,你是叫我吗?”我又抬高声音叫了一声:“大奶奶”麻子脸奶奶激动地注视着我说:“这么小的人,就这么懂得规矩,又懂礼貌,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就这样,我认识了麻子脸奶奶,因为一声大奶奶,也贴近了我们祖孙二人的距离。扫完了大街,麻子脸奶奶牵着我的手,向着巷子深处的她的家走去。
在胡同口的角落里,坐落着两间破旧的瓦屋,那里面阴暗潮湿。他们家原来有上好的几十间大瓦屋,土改中分给了村子里的穷困户,最后单是留下了破旧的两间柴草屋给麻子脸奶奶住。麻子脸奶奶喂养着三五只鸡,一个母鸡刚刚下蛋,在院子里“咯哒哒,咯哒哒”地叫着。麻子脸奶奶,转身进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滚圆的红皮鸡蛋给我,嘱咐我快快的吃下,不要让造反派看到。不一会,我就把那只鸡蛋剥好,闻着那浓浓的清香,自己有些舍不得吃,央求麻子脸奶奶,让我留一半给两岁的妹妹,麻子脸奶奶慈祥地看着我,示意我尽快吃掉。我看看一脸慈祥的麻子脸奶奶,怎么跟十恶不赦的大地主联系不上。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举起手,把鸡蛋高高地举起来,稚气地说:“大奶奶累,鸡蛋给大奶奶吃!”麻子脸奶奶竟一把抱我入怀,大滴大滴地眼泪滚落下来:“丫头,你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让我越看越是喜欢。”我用手擦拭着麻子脸奶奶脸上的泪水,透过麻子脸奶奶那含泪的微笑,仿佛觉得麻子脸奶奶不那么丑了。
渐渐地长大了,知道了麻子脸奶奶的故事。麻子脸奶奶出身中等富裕家庭,家教好,三五岁的时候,开始裹脚,被裹成了三寸金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七岁的麻子脸姑娘与本家爷爷相亲。本家爷爷相貌堂堂,地主出身,被村里人称为“少爷”。
在集市上,约好两个年轻人见面,说是见面,只是本家爷爷隔着轿帘观看女子的小脚。麻子脸姑娘被轿帘遮住了身子和脸蛋,只露着轿子下面的三寸金莲。本家爷爷看着满意,两家把婚事定在八月十六。
那天麻子姑娘做着花轿,嫁入本家爷爷的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洞房花烛夜,本家爷爷用喜杆轻轻地挑下了麻子姑娘的红红的盖头,本家爷爷惊呆了,看到的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美丽新娘,而是一个满脸坑坑凹凹的麻子脸姑娘。这一惊非同小可,本家爷爷扔掉了喜杆,转身大踏步离去,此后,便没有了踪影,有人说闯了关东,有人说下了南洋,有人说上山做了土匪。麻子姑娘刚刚进门就守了空房,至今五十岁了,仍然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却因为已经嫁入许家,变成了麻子脸奶奶,后来村里人土改,成为地主婆。
被批斗的麻子脸奶奶,戴着高高的帽子游街,高帽子上写着:“地富反坏右分子”胸前挂着大牌子写着“打到地富反坏右”,被五花大绑地游行,不时有中年妇女往她身上扔着白菜帮子和乱树皮之类的脏东西。后面一群学生,高举着红语录皮本子,高呼着口号:“打到地主,打到地富反坏右!”
文革的十年,麻子脸奶奶,早晨扫大街,白天挨批斗,过着屈辱的生活,我不知道她靠什么支撑着,走过了那么艰难曲折的岁月,守身如玉地过了一辈子,难道真的是盼着本家爷爷回心转意,或者衣锦还乡吗?
麻子脸奶奶,至死也没有盼来本家爷爷的回归。惟愿麻子脸奶奶,再世遇到一个珍惜自己,疼爱自己的男人,不再这么凄苦这么屈辱的生活,惟愿她在来世过上一种平淡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