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霸主

母亲不止一次念叨，年岁渐长，为何愈发腼腆，倒显安生了。

五岁前的事，就像没有发生。而后，凭着父亲的帮衬，回忆也总算是踉踉跄跄地跛行下来，我也只记得好生挨过几次打，而他们便笑着告诉我为啥。

老家，张家峪，一只落单的小田鼠，拼命地往山沟沟里钻。

姐姐年长我三龄，她上小学的时候，我还在门前的纳凉地上扒泥。母亲笑着说，你的胆子大啊，你姐被男孩子们欺负，反倒这当老二的举着棒槌坚护，当时你红着眼，呲牙咧嘴，那帮捣蛋鬼都给你吓跑了。

之后，我着实当过一段时间的孩子王。小伙伴里有一小名唤作狗蛋的，清晨父母下地早，我又惮于懒觉迟到，便差遣他早起按时叫我。而今念起往昔的霸道，汗颜。早饭父母备好，本是热了之后便能吃的，可我偏偏命令他从自家拿来，他怕我打他，屈从了。十二岁到镇上上中学，他也便足足给我倒了三四载的尿盆，进贡了几个春秋的早饭，一次，他自己睡了懒觉，导致我被老师罚在教室门前站了半响，下午放学，我一棒子就把他的额头打出了血，记得那时即便双方家长都围着我虎视眈眈，我也毫无畏惧地叉腰昂首，“哼，他欠揍。”现在想起来，手都碎了，当时是如何狠心下得去那毒手的。

当然，仅凭武力，没有威信，无论如何是当不了头的。四月初八，一年一度的村镇庙会，攒了一年的零钱，就等着这天挥霍，当它个一天土财主。

油条、老豆腐、凉皮凉面、棉花糖、炸酱面、麻辣串，蹦床、飞艇、马戏团、飞镖夺奖， 歌舞、老戏，父母带着非要拜拜文章爷，求得儿女学业长进，金榜题名。求来的神符挂在脖颈，手上的三柱黄香还未在神龛站稳，我们这些蛋子们早一溜烟了。中午一圈儿人头，左手棉花糖，右手煎饼大葱，偏偏牛二和狗剩攥着小枝桠在地上画圈，怎么回事？牛二低着头，“蹦完床，半年攒下的十几块钱全丢了，吃个屁。”狗剩在旁边，嘴里含着鼻涕和眼泪。“拿着滚蛋。”我掏出一把钢蹦甩了过去，二人踌躇，也谙知我揍人骂人狠，帮弟扶兄多。

大学暑假归来，翌日晚小学同学聚会，牛二和狗剩醉，非要站起为我作揖，钦谢我当年庙会的那几块钢镚。小学，国中，高中，大学一年，我早已不再是他们心中当年的王，看到人家争吵便唯恐会起祸端，偶遇大打出手更是吓个够呛，哪还有那几分气力和胆识朝人的额头上抡锤头，文弱，文弱，感叹学文而后弱。

小时候，也不止滋事惹人，偶有破坏。张家峪是实实在在的农村，张家峪人是世世代代的农人，锄头、镰刀在田畔是所谓正用，在门前的纳凉地上也是物得所使。农物半熟而未熟，男人们用不得日日下地作活，茶余饭后便整饬门前的二分地。寻来手心大小的鹅卵石，阶前好生摆摆花样。妇女们结伴散路，行至谁家，最想聊聊的也便是地上的那份心灵手巧，男人们张开大手，一半是结结实实的老茧，温柔与纤细全在眼前的图案上了。星星、月牙、正方、三角，简而约之，质而美之，田畔，农人要的是那丰收的喜悦，门前，妇女爱的便是这简淡的洁美。

只不过，有一种图案，大人们是不敢轻易尝试的，圆，摆不圆，难看的很啊，于是全村上下也只有那寥寥几户，门前躺的是骄傲的圆。端午晌午，阳坡的郭叔携着儿子给我家送粽子，父亲差我与其在门前玩，哪想他一看到地上的图案是正方，便开始炫耀，说父亲是笨蛋。很显然，我当即把他揍掉，晚上更是带着我的“军队”把其门前之圆糟践的一塌糊涂，过瘾。

念念往昔霸主之生涯，一家恬然而欢。父亲总说，当时气得要命，哀叹怎么养了如此之泼匪，现在看来，当年的粗脸红脖都成而今美好的纪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