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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头未老

2014-04-25 10:53 作者:老树老茶 阅读量:1761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近日我读董桥先生文集《青玉案》,其中一篇文章名目我已忘记,单记得其中几段回忆少时羁旅大陆港台欧美时尝遍各地美食。文字写得十足漂亮,像李安导演作品《饮食男女》中的两道名菜“龙凤呈祥”和“翠盖排翅”,大家笔下的大作和大厨刀下的大菜一样,看着闻着嚼着读着十分畅快,那都是岁月淘洗了千百次后沁黄的珍贵手稿,也是时间筛遍浮华明晃晃的菜刀在砧板上留下的光影。名家名厨把读者食客送进天堂,完事自己回到地狱接着历炼。

前几天给家里去电。父亲已经退休,他就像快要被取代的蒸汽机火车,还想缓缓在旧式铁轨上滑行,还想吃几块煤炭吐几口白烟。母亲说父亲真是恨不得以菜刀为枕以砧板为床,油烟能当驱蚊剂,大夏天躺在厨房里倘若装上空调肯定比卧室睡得香。他就这么点爱好,我知道母亲半是抱怨也半是玩笑。人老手脚不利索,动动菜刀颠颠大勺全当锻炼了,可眼花难免切手,油烟之毒不啻二手烟,母亲说我们还真是父子俩,老子不抽烟却吸了半辈子油烟,儿子好不容易远离厨房年纪轻轻就又开始抽烟,没一个省心的。

我从小罕吃零食,在家吃饱喝足懒得去小卖部闻那股廉价香精廉价奶油的味道。邻家叔姨聊天整日夸我饭量大,不吃外边的脏东西,也顺带担心自家孩子在外吃坏了身体。父亲的脸上贴了奖状,笑盈盈告诉他们是饭菜不可口的缘故。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周末放假什么也不干了,围在我家厨房门口让父亲教他们烧菜,偶尔出差孩子一定托付母亲看管,趁着大厨在,多让宝贝疙瘩吃几顿饱饭。我很欢迎他们来,也时常叫他们来,家长一听说自家孩子去了我家中午不回来吃饭,比搁在家里还要放心。小伙伴们一看见父亲恐怕口水都能掉出来了!

母亲反对子承父业,说颠勺的不是粗脖子就是秃顶,再不然过年过节一身新衣服却人前人后飘着一股油爆葱花的味道。父亲可不管,他给我讲周鹤銮,讲杨贯一,讲胡忠英,讲宫爆鸡丁的故事,讲东坡肉的故事,还要讲佛跳墙的故事。我会背二十四节气十二生肖会背静夜思会背春晓之前早早会背中国八大菜系,鲁、川、苏、粤、闽、浙、湘、徽念起来顺畅的像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倒入米发骚拉稀到”(八个音阶)。俞平伯先生能从颜色上分辨出红烧狮子头的高下,“关键在颜色要像旧楠木,老了是紫檀,嫩了是黄杨”;未升入初中的日子里,我的舌头已让父亲训练的有模有样,嚼着米饭也便考我他做的四颗肉丸哪颗是上品。狮子头一盘四颗,他真会闲到用四种不同的肉料和佐料一一烹饪,母亲骂他折腾自己便算了,可也忘不了折腾折腾儿子。

我至今爱吃狮子头,前几天读到一篇写狮子头做法的文章,“孙曜东先生说的扬州狮子头一种是拿肉边角杂料在案板上乱刀剁成肉泥拌馅儿做成的;另一种叫做斩肉,用上好后腿肉加上些许肥肉,先放进冰箱稍冻一下方便切,精肉肥肉都切成米粒大小的细丁拌馅做成。”父亲没读过《流动的飨宴》,可正宗狮子头的做法他早已熟谙,他讲切菜讲刀工,还要给我做现场演示,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依稀记得父亲确实曾把几块猪肉放到过邻居家的冰箱。铺纸运笔讲究中锋、侧锋、偏锋泾渭分明,挥刀打花也要刀尖、刀刃、刀把点点到位,菊花鱼是仇英的水墨工笔,要细、要精,那大骨汤便为李可染的山水写意了,潇洒、飞扬。“不是只有舞文弄墨的人才有文化可言,他们能管墨臭叫书香,那咱们也能以油烟为食韵”。父亲放下菜刀,解掉围裙,呷一口高山,微微一笑,更像大师了。

《饮食男女》中的名厨朱师傅一生饮誉无数,老来终究要靠朋友温伯伯帮他品鉴菜肴,他就像失聪的贝多芬,年纪大了味觉渐渐拙钝,最后气急败坏也便完全消失,真是天妒英才!父亲后来的脾气也越来越差,时常隔着厨房的纱帐看见他眉头紧蹙烧菜做饭,刀工确依旧,颠勺如易掌,可舌头于厨子正如耳朵于音乐家亦如眼睛于弓箭手,更何况贝多芬能以齿传音,王生能以耳代目,味觉渐逝确实无法补救。记得上高中之后,父亲烧的菜不咸必淡,电影里朱师傅的厨房中挂着无数奖杯、锦旗、横幅,时光催人,褪色的褪色,沾满灰尘的沾满灰尘,我怀念父亲当年仅凭舌头便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母亲做的烧茄子里搁了几勺糖几勺盐的日子,可如今父亲和朱师傅的舌头确实是和人一块儿老了。

去年暑假回家,父亲想开了,“人得认老,我也总不能整日和舌头较劲”。清晨我睡懒觉,父亲烧菜,母亲帮衬着尝尝咸淡,其实母亲的味觉也稍稍退化,只不过不像父亲那么严重。中午和晚上我和母亲便一同守在他身边,“咸了”,“淡了”,“差不多”,“可以了”,父亲的情绪在我和母亲这两股清凉小溪的浸润下,渐渐平静。后来我发现父亲有时不用我们也能做出美味的饭菜了,他呷一口高山,“没看过《饮食男女》?里面的朱师傅即便没了味觉,也能凭借年轻时抓盐的经验掌控咸淡。”我怀疑他定与贝多芬在神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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