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黄昏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日下午,浙大紫金港图书馆地下室,我搜寻董桥先生的散文精装本,《旧日红》、《今朝风日好》、《这一代的故事》,最后一本《青玉案》余十几页读完。先生说散文须识,须学,须情,前段日子,我便不敢乱翻书了,专心研读专心做笔记。先生的作品多为精装本,价格不菲,不是皮革烫金就是丝绸压花,好文章配上漂亮的书衣配上沁黄的内页,古色古香却又纤尘不染,那是西溪老校区老教学楼老墙角的一株新桃了,十分好看。
柏拉图说,人是从昼夜交替中产生数的概念,那如此说来,散文该是由人之悲欢离合月之阴晴圆缺浸润而来的。读普罗提诺,读《九章集》,像啃东北大骨头,急着吃肉,配上些散文小品,便像配了几碟小吃小菜,一个下午,我常常这样度过。前日,一位朋友发来邮件,说自己帮我批改了许多文章,问我能否给她的一篇论文提些修改意见,我说我就是木心先生说的那种能文不能武的书生,散文小说还能说上几句,倘若捧一份学术论文,实在像弱妇端着大刀长枪,真来不了。我喜欢和文字培养感情,总感觉写论文的时候是在让笔下的词句冲锋陷阵,征战沙场,于心不忍。情感不比论点,花草不比论据,错了顶多造作,不当还能摆设。论点精当语言精辟的好文章我也见过,可不懂的学问太多,实在不敢妄自下手。像木心先生所说,我还是佩服能文能武的学人,佩服能在学术和文学间自在调度的大家硕儒。
喜欢写作的人遇见佳作是福分,遇见劣文也不全为霉运。我常在读完董桥先生的风雅之后附庸一篇两篇狗尾,犹入芝兰之室。林文月、苏雪林是先生的启蒙老师,也是先生的终生教授。先生为人谦虚,常常欣喜自己还能追随老辈民国文人雅士学诗学词学书学画,尚且还沾得上几丝旧文化的晚烟细雨,还能学着气定神闲冷眼旁观周遭人世几番蝇营几番狗苟。先生自愧晚出生几十年,自愧古旧得还不够味道,人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我,先生的赏古之心已浑然一颗老辈鸿儒大家淡雅闲逸之古心矣。
文章再好,也总有瑕疵,《青玉案》里的文章说不上篇篇经典,可也总能说是篇篇上品了。我常常仔细琢磨先生的用词用字,欣喜惊叹之余也会发现几处本可以写得更好。有这想法,诚惶诚恐,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为巨人指路,须虔敬须谨慎更须真诚,一不小心便有指手画脚之嫌。先生文章远远不可称作劣文,只是只言片语间或许加一字为妙,去一词更好,精品更能称其为精品了。读先生的书,我学会在品评他人文章时愈加小心翼翼愈加如履薄冰,宁可成人之美绝不败人之兴。老一辈文人微笑间尽是怡心养神的温山软水,篇篇文章仿佛都是乘兴而起兴落笔歇的遣兴之作,秀雅的不得了。现代人不写信不练字,话愈说愈多,骂起人来像噼里啪啦敲打键盘一样流畅,脸上的冷漠、轻蔑、鄙夷、不屑像街前街后散发的廉价宣传单,丰富多彩,花花绿绿,看在眼里让人一阵不快。
认识一位姓郭的老教授,周末的黄昏倘若不在阅览室里读书写作便在自己书案前铺纸磨墨。教授的书桌上堆满了书籍、资料、卡片、稿纸,和所有的学者、作者一样,这样“凌乱”的书桌,格外能让人安静。在《看着历史我睡着了》一文中,我记得提过这位教授,他很像《师门忆往》里董桥先生的老师亦梅先生,“两道白眉已然一尊岸然的道貌,崇岭似的一管鼻子配上几朵老年斑,那是宋词里的一幅晚烟细雨。”可郭老师超然的没那么出世,反倒十分幽默。一次上课谈论起中日关系问题,老师一句“小日本”一句“日本鬼子”了半节课,突然暂停,询问班上是否有日籍留学生,结果拔地而起站出来四五个,满堂怔然。他不慌不忙,用带着江浙方言的普通话短暂询问,知根知底之后,不说小日本了,也不说鬼子了,不过拐弯抹角骂的更见犀利,更见机智。老师笑着说,他们的中文没那么好。
周末两天,黄昏都消遣在书架书桌间了。翻翻书,要记几段笔记心得;写写字,能忆几许人事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