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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归

2014-05-04 22:32 作者:黄天骄 阅读量:2435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当归,味甘、温。主咳逆上气;温疟寒热洗洗在皮肤中;妇人漏下绝子;诸恶疮疡、金疮,煮饮之。一名干归。——《神农本草经》

一、暮愁,暮愁

故乡是个不能轻易离开,离开了轻易回不去的地方。

余秋雨说,“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

贺知章年过八旬回到故乡时“乡音无改鬓毛衰”,途中家乡儿童问道:“客从何处来”?五十年前他是主,如今竟成了客。《回乡偶书》是我们儿时都背过的句子,它共有两首,其二为: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首说的是物是,前首说的是人非,物是人非,无限苍凉。但贺知章毕竟是告老还乡,又生在盛唐,再感慨也不至于太凄惨。你去看汉乐府里的老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在乡人的指引下找到了破败不堪的家: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灶火似乎多年未生了吧,老翁不管别的,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可是,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乐府直白如话,字字血泪,留下个泪落沾衣的身影,古时徭役赋税、战火连绵,能否活命尚不可知,更无从计算归期。所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故园永远是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疼痛,“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身体正准备休息,怀人思绪却上心头,黄昏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晚山夕照下家禽牲畜不慌不忙地回到主人身边,温情脉脉。诗经这短短十二字深深感动着后来的文人。中国诗词中的“暮愁情怀”在此之上蔓延流淌,黄昏不单有怀人,还有送人。这一处,寒蝉凄切,兰舟催发;那一处,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如今,天涯变得触手可及。每一次航班、每一趟列车都有固定的时间和编号,归期清晰可知,再不用受“过尽千帆皆不是”的苦苦折磨了。只是,贺知章回来时,门还是从前的门,镜湖还是从前的镜湖。山在那儿,水在那儿,山水未近,终究浑然,这是故乡对游子的守候。而当我们回到所谓的故乡时,街上的店铺换了一茬又一茬、道路改了又改、楼上的邻居搬了又搬。

瞬息万变,物非人非。土地情结由浓转淡、由淡转无,反认他乡是故乡。

苏东坡被贬惠州时说,“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试,不第回来了有何不可?”

都是以背离为归来,但分明是两种心境,两种胸怀。

二、旧屋与燕子

我时常怀念童年的那些院落。左边一家养马,它们骄傲而挺拔;右边一家养鸽子,毛羽雪白细腻;后院一家养奶牛,一双双乳房粉嫩饱满、晃晃荡荡。我们家房子多,住不过来,其中两间都用作了仓房。小院儿里种着一棵沙果树、几簇花,还养过母鸡和兔子,另一边堆着冬日取暖的煤,旁边是与我齐高的一口大缸。

每到夏天,妈妈往缸里灌满水,半天功夫,这些得了太阳恩泽的水便温暖的恰到好处了。它们被妈妈舀到大浴盆里,供我洗澡,洗澡的地点就是那间空荡荡的大仓房。那时我还是个小人儿,比浴盆短了半截,可以尽情的在水里面扑腾。我躺在浴盆里,仰起头能看见很高、很结实的木头房梁,梁上有个燕子窝。我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看着我,飞上飞下,欢欢喜喜。那时,我已经会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一边洗,一边唱;燕子一边听,一边飞。

若干年后,我读到“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读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总能想起童年的燕子,它们绕梁舞蹈、如歌如诗。

还有童年的那些牛马,那些鸽子,秋天的老树、夜晚的星辰、一滴露水、一株艾草,都被写进了诗词里、文章里、乐曲里,凑合着我未曾听过的胡笳声、猿啼声、寒蝉声、虎啸声、远寺的钟声、小楼的笛声,平平仄仄、飘飘摇摇……

那是一个万物共生的世界,天籁、人籁与地籁交织着,应和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好不热闹。若钟情于某物,便会一咏再咏,一唱再唱。

比如这月亮,不知被多少人痴情地爱着:帝王求贤若渴,感叹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文人把酒相望,不知今夕是何年;医家在此悟到了五运六气、阴阳消长;乐工更是了得,一曲《月儿高》将月亮刻画的风情万种,空前绝后,起承转合间:海岛冰轮、海峤踌躇、银蟾吐彩、素娥旖旎、皓魄当空、琼楼一片、银河横渡、玉宇千层、蟾光炯炯、玉兔西沉……

我们曾经那么谦卑,对天地万物充满了敬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我们曾经那么细腻,描摹秋声:“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我们曾经那么悠闲,“从流漂荡,任意东西”。

蜗居在城市的一隅,我常常在黑夜里做着灯火通明的梦,一个远古的梦。等待秋风袅袅,等待蒹葭苍苍,等待青青子衿,等待呦呦鹿鸣,渡水复渡水,看花复看花。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渐渐地,远了,模糊了。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旧屋呢,燕子呢……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三、当归何处?

我曾在一棵梧桐树下欣赏过北京的秋雨,叶子簌簌往下落,凄凄惨惨戚戚。树上贴着标签:梧桐,种子、根、白皮、叶、花可入药。种子能顺气、和胃、消食;根、白皮能祛风湿、和血脉、通经络。叶、花能清热解毒。

这是我所生活的北京中医药大学独有的风景,张仲景的石像在风霜中静默伫立,四面竹树环合,蝙蝠亭的空地上立着一块石头,朱红楷书:熟地当归。这是毕业生的回馈,“生地”不如“熟地”好,在他们思念的“熟地”,的确有那么一些人,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无比虔诚,在如此急功近利的今天,仍然浸泡在古书里,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

古书上写:当归——养血,和血。什么是养,什么是和呢?

当归和血,血虚者能补,血瘀者能除。和合之中,血脉复归于常:不漫不溢,不留不滞,不虚不空。在文化层面上,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无法做到原路返回,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不管经历多少波折,这条路的目标终将归于和谐——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文化,这条国之血脉,也将不漫不溢,不留不滞,不虚不空。

你看当归药材颜色淡黄、崎岖悠长,仿佛先秦时的运粮古道,又像两汉时的丝绸之路,像玄奘为大唐走过的千山万水,像詹天佑力排众难修建成的京张铁路,像日本从南京开始的血色征程,像红军两万五千里的艰难跋涉……

夕阳西下,梧桐、石头、路上的行人、枝头的燕子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最神圣的时刻已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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