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者
我是河北人,他来自山西,村里河边垂钓的机会不少,难免认识。第二次见面,“师傅”二字我便不再离口了。
他习惯夕阳犯困之后施钓,直到晚上十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约下午六点,我从中午钓到傍晚,疲累加上没鱼咬钩,外加蚊虫轮番骚扰,握在手里的竿子便愈是沉重。他身着背心大裤衩,肚子太大,肚脐眼都漏在外面,悠然坐在堤岸涂抹风油精,左顾右盼,我知道他定是在选择合适的钓点了。师傅每每施钓,总喜欢先将装备安置一处,绕着河岸走几遭的时候总忘不了双手背在身后,偶尔驻足探身使劲往前瞧瞧,像一位老军官,他留意过的地方是要被选作钓点了。往往那些一来便着急火燎抛竿的人钓获都不如他好,鱼不喜欢这样的人,一身戾气,全都吓跑。
暑假的傍晚,他一来,我就知道自己该回家吃晚饭了。母亲的南瓜粥时常恰到好处,稠一点,甜一点,馒头软一点,稍稍凉一点,咸菜脆一点,辣一点,小桌子门前一摆,蚊香一点,能吃出生活味的还是这样简单精致的饭菜。父亲喜欢将门半掩,门帘放下,电视机声音开大一点,听新闻,听老戏,顾不得与我和母亲聊天。师傅到来的日子我也顾不得好好吃饭,几口饭慌忙扒拉,馒头里几根咸菜抑或豆腐乳还未夹稳人便跑到河边看师傅钓鱼了。母亲的呼喊渐行渐远,我充耳不闻,吃一顿晚饭害怕错过师傅与大鱼缠斗的精彩场面。
师傅钓鱼多大概与他原来的工作习惯分不开。九九年太原理工卒业,在一家食品公司做研究员也兼做食品安全检测,零九年升职进入公司管理层,至此得闲开始垂钓。握竿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拿惯了镊子和放大镜戴金丝眼镜的白袍先生;一袋袋的饵料摆在箱子里跟试剂柜里的广口瓶细口瓶一样标签朝外,从左到右从高到低鳞次栉比;罐子里的蚯蚓乐不思蜀,统统成了师傅做研究时培养皿里的宝贝菌落,温度湿度恰到好处,一条条肥肥壮壮,既红又粗。“习惯改不了了,也懒得去改”,一根烟抽完,河边没有垃圾箱,烟头踩灭规规矩矩地进了塑料袋。
暑假完结的前一天,那是去年最后一次看他垂钓。我下午四点才吃过午饭,他来我便不用回家。长胜也总有一败,鱼儿是决心让他当一次“空军”了。夏日河边垂钓往往有四类状况:一、鱼多蚊子多,二、鱼多蚊子少,三、鱼少蚊子少,四、鱼少蚊子多。最让钓鱼人厌烦害怕的便是第四种状况。一下午,我和师傅成了蚊虫的饵料,擦了风油精再喷一层花露水也无济于事,水里的蚯蚓师傅加了诱鱼粉加了小药都无鱼问津。“鱼吃惯大鱼大肉了,厌了,蚊子喝惯风油精花露水了,不怕了”,师傅额角渗出汗水,嘴角一扬,汗水顺着皱纹流进嘴里,继而低头啐了一口唾沫,赶忙再喝一口凉水漱口。我挠着蚊虫频频光顾的脊背,分明感到一座座小山丘拔地而起,稍稍低矮的,很痒;高一点的,被我抓得又痛又痒。再看师傅的背,几座丘陵俨然成了火山,小股的血像岩浆从山口流出,流到不远处的背心里,与汗水一同濡湿了洁白,蚊虫听到这人肉火上喷发的声音该是多么解气多么兴奋!我老觉得这日水里的游鱼和空中的飞蚊是商量好的,说好要一同报复。
这次垂钓,一鱼未获,回到房间已是晚上十点,既困又无聊。本想离家之际,期待师傅一展身手,假期算是有一个完美的结束,却浇了这样一盆冷水,几乎感冒。不过,隔日我坐在前往杭州的火车上接到他的电话,同一地点这次钓获颇丰,前一天的饵料没白费,引来了半斤的鲫鱼,引来了红彤彤的龙虾,还引来一尾重达五斤的草鱼!他说如果在家就来河边拿,他还未走,还叫我快点,蚊子和前一日一样的多,一样的不怕风油精和花露水,真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