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忙，待会回电

父亲今年65岁，他又找了一份工作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日，我给家里打去电话，电话那边声音嘈杂，好多人在说话。母亲说有些忙待会儿再给我回电。我是个极易消极的人，尤其是上次姐姐家里出事，我清晰记得当时电话那边一样很嘈杂，母亲一样说“有些忙”然后挂掉电话。难道祸事未息，又一次光临姐姐那风一吹便松垮的家？不该的，上次明明料理安妥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或许是父亲？他的年纪已经到了足以让人揪心的阶段，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人家像一块儿鱼饵，钓来了高血压，钓来了冠心病，连风湿病关节炎也来争相蚕食。我又想起了父亲的笑，特别是父亲劳累时或生病时的笑容，嘴角眉梢浑浊的汗水里浸泡着刚刚从旱地里带回的黄土抑或苍白里飘满了疼痛与不安的浮光掠影。

母亲随后回电，是我多虑了。母亲说父亲退休之后实在闲不下来，在家看会儿电视吧，翻来覆去要换上好几个地方，同一个地方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躺着，怎么也不舒服。又或者去阳台了，却觉得没什么好看，转身回来便攥起笤帚准备打扫庭院，刚走到门口，又想起老伴早上早已打扫过了。笤帚失落地掉在地上，父亲皱起了眉头，背了双手在客厅里转起圈儿来，忽又停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干之事，跑到卫生间接了一盆凉水，一捧一捧地洒在了庭院里，进而嘴角总算扬起一丝笑意。“你想干嘛？大冬天的在院子里洒水，不怕滑倒了磕掉你那门牙！”母亲一把夺过盛着半盆冷水的脸盆，父亲拍拍脑门，笑了起来，“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糊涂了……”

“大冷天他闲得额头手心儿直冒汗。”母亲在电话里咯咯笑起来。这次的“有些忙”总算不为恶兆，我在电话里的语速也匀了些。我今年22岁，除去无知的幼年，断断续续地也算见证了父亲十几年的奔波与劳累。父亲40岁的时候母亲生了我，老来得子的喜悦让父亲赚起奶粉钱来确然不输20几岁的牛犊小伙子，本来一手老茧快要让平稳的生活渐渐抚平，“生了你之后，你父亲手上的残茧又痒痒了”。我那时上小学，学校布置作业写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母亲给我讲了一下午年轻时的父亲，我就记住了这句话。

父亲的老茧让锄头磨过，让榔头磨过，让石头磨过，也让方方正正的砖块磨过。刚刚煮熟的小米粥在灶上嘟嘟冒泡，直到现在，我是不敢冒然往下端的。而母亲端的时候也要垫上一层湿抹布，父亲呢，笑吟吟地瞅瞅我再瞅瞅找不到湿抹布的母亲，悄悄地端下来，放到母亲身后，便到里屋泡茶叶水去了。待母亲找到湿抹布回来，我早已把小米粥一碗一碗地盛好规规整整放在小桌上，母亲看见了，不说话，只是笑笑，也全不怪我们让她白费了功夫。

“那我爸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哦，你爸喜欢炒菜做饭，正好咱们村子铁道队缺一名厨师，他就去了……”

之后我们没再聊父亲的工作，知道父亲平平安安我也有些心情和母亲聊聊我在学校的事情，聊聊家里的事情。母亲询问的依旧是我的学习生活，问我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生病了没。我说我又没生活在你们那个年代，怎么就吃不饱穿不暖了，“您小时候是饿怕了了吧？”母亲和我一同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不知不觉，我又问起了姐姐，问起了不争气的姐夫，问起了小小年纪就开始承受家庭苦难的小外甥。“那个败家子整天缠着你姐要钱，我和你爸劝她离婚吧，她惦记孩子，孩子都六岁了，实在是骗不了也哄不了……”母亲说自从姐夫输掉家里的两套房子，姐姐和孩子缺钱用，父亲便开始说自己闲得慌，想找点事做，总不能一天到晚抽烟看电视喝茶叶水下象棋。打电话之前，父亲刚刚抄完一大锅白菜，突然感觉头晕，便喊来母亲为职工打饭，自己坐在一旁的板凳上休息，父亲感觉没事了，便又换回母亲，因此母亲能得闲给我回电。

互相安抚之后，挂断电话。父亲的“闲”终究未能让我心安，母亲的“有些忙”也应证了几分担忧，姐姐家的祸事果然未息，我想起那时母亲和父亲笑着对我说：“你姐没事的，你姐夫又回去好好工作了，他发誓要戒赌的……”我也就这样被“哄骗”着安心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