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吆喝声
“补锅——锔碗——”这是儿时经常听到的小炉匠有节奏的吆喝声,他进村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肩上的扁担一弯一弯地颤着,扁担两端的风箱和煤灶一上一下颠着,担子上的小铜锣左右摆着,发出“当啷当啷”的撞击声。工夫不大,搬着锅端着盘子碗的人们就围拢过来。于是,小炉匠放下担子,系上围裙,支风箱、生炉火,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那时的家乡,一家最多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大的熬粥、蒸干粮,小的烧水、炒菜。锅,在人们心中很重:断了粮米,说“揭不开锅”;邻里吵架,最厉害的话是“砸了你家的锅”,因为没有了锅,就吃不上饭,过不了日子。家家的锅自然都是补了又补。
补锅,很有意思。小炉匠在煤灶里放个泥窝碗儿,里边放上砸碎的生铁与古铜钱,就紧拉风箱,一会儿生铁与铜钱就化成了铁水。小炉匠左手拿着用布卷成的圆柱儿,在圆柱儿顶端凹处放点儿谷糠,右手用金属勺舀一勺铁水倒进布圆柱儿顶端的谷糠上,就在谷糠起火的一刹那,从外边对准锅的破洞往上摁。与此同时,右手拿着的布圆柱儿在锅里边紧紧顶住破洞往下压,“哧啦”一股烟,铁水在破洞处凝固,锅就补好了。
如果是锅出了裂子,那就得打眼儿,用锔子锔了,不过锅出裂子的情况不多,需要用锔子的大多是粗瓷的盘子碗。盘子碗摔破了,只要还能对好茬,小炉匠用金刚钻头钻出眼儿,用锔子锔上,抹上油灰,就又能用了。那年头儿,铁锅不是用到没法再补,盘子或碗无法再锔,谁家也舍不得扔、舍不得换的。
时过境迁,现在生铁铸的铁锅大都“退休”了,取而代之的是液化气灶上用的钢精锅和各式各样的炒勺,大都还用上了电饭锅。粗瓷的盘子碗也闲起来,成了古董。
过去的饭碗大都是一人一只。来了客人向邻居求借盘子或碗是常有的事。现在,细瓷的盘子、碗都是一摞一摞的,不少人家足够两桌的。过去最怕摔盘子、碗,尤其进了腊月,大人们总是一遍遍嘱咐孩子:“要当心,腊月打了盘子碗,一年不吉利。”现在呢,不小心打了盘子碗,不仅不心疼,还念念有词:岁(碎)岁(碎)平安!打发打发(发财)!
看看,如今谁家还用补锅锔碗呢?耳畔那拉着长声的补锅锔碗吆喝声,早已尘封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磨剪子嘞,戗菜刀 ……”
这样的吆喝声抑扬顿挫,高亢悠长,在中国南北各地用不同的方言不知吆喝了多少年。
多年以前,“磨剪子戗菜刀”的手艺人时常出现在我们的庸常生活中,那拖着长音的吆喝声印在脑海里,已经典得令人无法忘怀。很多人对“磨剪子戗菜刀”印象来源于样板戏《红灯记》,对那位不知名的,头戴旧毡帽,身穿旧棉袄,扛着短板凳,凳前放着一块磨刀石的瘦老头(地下工作者),都有一个深刻的印象:那是低层生活的贫苦之人。在实际生活中,那些扛着磨刀凳四处流浪奔走的手艺人始终是一个边缘化的形象,这种边缘外的形象充实了我童年的记忆。依稀记得儿时,只要磨剪子人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不经意间从村子里透出来,那些年迈的奶奶就会从针线篓翻出几把半新不旧的剪刀,做饭的主妇就会拿出菜刀,交给磨剪刀人去整修一番……
磨刀人的行头好像都是一摸一样的。都是肩扛一条长凳,一头固定两块磨刀石,一块用于粗磨,一块用于细磨,凳腿上还绑着个水铁管。凳子的另一头则绑着坐垫,还挂着一个篮子或一只箱子,里面装一些简单的工具,锤子、钢铲,水刷,水布,等等。磨刀人肩扛的这条板凳,在儿童谜语中,比喻得非常形象,叫做:“骑着它不走,走着不能骑”。“骑着”是指磨刀人干活时骑在凳上,那自然是不走了;干完活磨刀人扛起凳子走路,是人走,又怎么骑呢?
磨刀人干起活来煞有架子:他劈腿呈骑马状跨在凳子上,自诩骑的是日行千里的赤兔马,磨得便是青龙偃月刀,手捏捏刀背,眼眯看刀刃,在那里计划着从何处起磨。一般磨刀有粗磨和细磨两道工序,粗磨在砂砖上进行,细磨则在油石上进行,一边磨,一边还要用绑着布条的木棒在竹筒里蘸水降温。磨好后还要看看刀柄的铆钉是否松动,若是松动活络了,他一定帮你用小榔头敲紧牢固了。
磨刀师傅把这当作在创作艺术品呢。当他把磨好的剪子与菜刀交还给主人时,那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笑意。这一刻他或许正陶醉在喜悦里,他甚至淡忘了报酬,任凭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沁出来,再沁出来。他端起主人好客送来的一杯茶,仰头一气喝完,随手用衣袖抹一下嘴,又偻身子忙活开了。刀子在磨剪工的手上打磨着,让它重焕生机,让它变得更锋利,当然打磨的也是磨刀工光明的生活。
“磨剪刀来,戗菜刀……”声音故意拉的老长,且夹带点韵味,间或手中的两把菜刀相互磨蹭蹭作响,这就是我们熟悉的独特的吆喝声,以前穿街走巷,声音在长长的胡同里弄堂里回荡,你不用出门,脑海里就会出现扛着四尺条凳剪子工形象,现在多是骑着单车,带着工具,在一些饭店门口徘徊不定。
现在磨刀人已经不多了,但还是偶尔能看到一些中年男子穿梭揽活。这行也有这行的快乐与悲伤。游走在城市和乡村每个角落,不需要交税,又不受约束,磨一把结一把工钱,不存在民工拖欠工资之风险。悲伤之处则是磨剪和磨刀的人越来越少了。一个古老的行当正在逐渐萎缩,这也许是工业时代与传统手艺不可调和的矛盾吧。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不断有新事物出现,也不断有旧事物消亡。那逝去的事物构成了记忆中的“过去”,这些逝去,有时让我们欣喜,有时却让我们生出无穷的感伤。
“爆玉米喽!”这一声陌生了许久的调子抑扬顿挫,从不远处悠悠地飘过来,它携着一股诱人的浓浓米香,竟一下子把我们带回到孩提时代。
在那声喊叫的诱惑下,孩子们争相捧着萁箩,拿着米袋,稚气的脸上写满了喜悦与兴奋,直奔大路口那个爆玉米的担子或独轮车。顷刻间,孩子们像听到集合号的战士一样汇拢来,他们把各种装米的家什排成了一长串,远远望去,仿佛是一条巨蟒。这还不算闹,假使临近过年,那么等着爆玉米的人流简直能挤成一条街。
我们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那个爆玉米的老头,看着他自如地操纵着那左边爆玉机的摇手柄和右边风箱的拉柄。那部爆玉米机看似简单通俗,一边炉子上架着个困倒得茶壶一样的锅,另一边是长方形的风箱,操纵起来却很烦难。说它难,皆因它需双手同时进行动作,而风箱的拉柄是前后运动,爆米机的摇柄却是顺时针转圈的循环运动,两者之间极不易协调,甚至很滑稽,在运动当中,还得掌握火候和压力表上的计压,可以说是集体力与智慧于一身。然而那个貌不惊人的瘦小老头就是在如此恶劣艰难的条件下,把这种不协调的动作做得非常流利,非常合拍。
炉子里的火光在风箱的煽动下通红通红,“呼呼”作响,火光中老头那张被煤烟熏燎得包公一样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我们的耳边时不时地响起老头“响哕!”的招呼声,紧接着那声招呼的便是“嘭”的一声,震耳欲聋,鼻子闻到的是那阵阵诱人的玉米香味,兴冲冲地装好拿回家。而尚未轮到的我们只好把馋涎往肚皮里吞。
不一会儿,夜幕降临了,那炉中火光愈发显得强烈兴旺。孩子们饥肠辘辘,垂涎欲滴,终于我们忙不迭地张开那只干瘪的米袋,讨好地递上去,望着那米袋渐渐地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鼓动起来,我们把那捏住手心里差不多要出汗的一角三分钱先献媚般地交给爆玉米的老头(爆一升为1角,另加糖精费3分)。这才捧起米袋头也不回,屁颠颠地往家走。半路上又迫不及待地从米袋摸出一把喷香松脆的爆米就往嘴巴里塞。
“韭菜喽”——是一个少女的叫卖声,那声音清脆响亮,那菜叶上还顶着晶莹剔透的露球。
“饺子喽”——是男中音,顿时扑来热腾腾的饺子的肉香。
“粽子喽”——是中年妇女的叫卖声,送来了江米的醇香和红枣的甜蜜;她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怀念爱国诗人屈原的日子。
“冰糖葫芦哪”——这是老头专逗小孩的声音,很快挑起小孩向大人的企求和纠缠。
“黑酱、甜酱、辣椒酱,豆腐卤、臭豆腐,打好醋来打酱油咆”——这是从事此业三四十年的老卖主的叫卖声,充分显示他的货物齐全和高超……
这如歌如诉的叫卖声,用词恰当,声音婉转,且有穿透力。有时撕破黎明的缦纱,托出火红的太阳,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有时喊红西天灿灿的晚霞,催促着晚归人们的脚步。这清脆响亮的叫卖声,有时荡漾在街头巷尾,有时混杂在闹市货栈。这些叫卖声复杂而和谐,给听者一种深刻的印象和美的感受。
声声叫卖,组成生活的音响旋律,为百姓的生活平添了无尽的情趣和色彩,为满足社会的欲念和人们需求提供了方便。
新旧时代两重大,过去被生活所迫,把大批贫困者推入叫卖的行列,声声叫卖,包含多少怆凉和辛酸。那些叫卖者往往是沿街串巷,把嗓子喊哑了,把肚子喊空了,也舍不得吃掉手中卖货一口。记得上初中时,一课文这样说:“卖盐的喝淡汤,卖席的睡光炕,当奶妈的卖儿郎……”我想,这正是旧时代叫卖声的生动写照吧。
那些叫卖人都是买卖人,他们都希望时运亨通,把货物卖个好价钱。出得门来,都希望碰上理想天气,卖冰棍的盼望天气闷热,卖御寒衣物的盼着快到冰天雪地的隆冬,卖青菜的希望天下小雨……
俗话说:“北京到南京,买主没有卖主精”,实质上,买主、卖主本身就是矛盾。列宁说,那些叫卖声最响的往往就是力图把最坏的货物卖出去,市场上,街头巷尾,那些争相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买主卖主之间,都有绝妙的心理活动,有时卖主有声有色、有高有低的叫卖,一下把顾客招揽过来。有时还要装疯带傻,表演得十分逼真,殊不知,顾客早受骗上当了。为了招揽顾客,卖主只好言不由衷和口是心非的叫卖。如卖豆腐的在雨里已淋成“落汤鸡”,豆腐筐里早接满了水,把豆腐泡汤了,但还高声叫卖“干豆腐”。出笼的馍头和包子已多久了,但还高喊着“热馍头”、“热包子”。
时代发展到今天,无需再高声叫卖了,完全可以借助高超的工具和手段招来顾客,卖馍馍的吹螺号,卖豆腐的敲梆子。有的干脆把叫卖词录下来,在市场和街巷反复播放,表明今天已进入电子广告信息时代。
尽管如此,叫卖仍不失欺骗顾客一面,卖香油的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他摇动的拨啷鼓,听起来似是“都来上当,都来上当!”但叫卖声是一种文化,越来越受到社会的重视。
除此之外,过去农村盖房时,首先要夯实地基,所用的夯是一块直立的长方形石头,用绳子把夯绑紧并四角扯出绳子,一般由四个人把绳子攥到手里,把夯拉起,重重地落到地槽里,就这样一遍遍、一排排把地基夯实。
农村里谁家盖房,那是大事喜事,是百年大计,盖房的物料,头几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等看好日子才能动工。施工第一道工序便是打好地基。打夯是盖房的基础,所以选用打夯人的标准是非常严格的,他们必须力气大,头脑清醒,动作灵活,配合默契。
春秋季节,有许多家盖房,一阵阵夯歌撕开了黎明的缦纱。那夯歌通常是一人领唱(也是指挥),几个人呼应,一唱一合,极有节奏和情趣。领唱的喊:“拉起来吧——”其他人紧接着喊:“拉起来呀!”指挥者喊:“向东挪呀!”后边紧随着喊:“使上劲呀!”
时代发展了,农村盖房时的打夯歌早被打夯机的轰鸣所代替,但那远去的悠扬嘹亮的打夯歌犹如在耳畔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