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土炕

小的时候，我在家的土炕上滚爬玩耍，或啼哭，或欢笑，或嬉闹扑腾，或顽皮耍赖，一天天地长大。也是在那盘土炕上夜夜安然入睡，做过各种各样或长或短的美梦和恶梦，从梦中醒来，迎接一个又一个或明或暗的黎明。老家的土炕，带给我太多太多的关于温暖，关于亲情的美好记忆。我清楚地记得炕沿儿上嵌着那块长条木，因为常年的蹭磨，变得陈旧而油光锃亮。我还记得当年围着土炕的墙壁上，转圈贴着的是一格连着一格的壁纸画“小猫扑蝶”：一只可爱的小花猫举着一只毛茸茸的胖爪子，眼睛瞪得滴溜溜地圆，聚精会神地要去扑捉正飞过眼前的一只花蝴蝶。那幅生动的画面，多少年以后，仍深深地印在我记忆里。家乡的土炕是用一块块土坯盘成的，而盘炕这活计，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奇妙又讲究科学。炕要盘得不高不低，高了不便利，上炕费劲；低了，坐在炕上不舒坦，窝得慌。另外，炕要盘在靠着窗户的地方，比窗台稍低一些，这样，阳光照射进来，炕上亮亮堂堂，人坐在炕上，抬眼一望，院子里的动静也会一目了然。而炕火烟道的设计与搭建，则是盘炕中更要紧的活计，弄不好的话，烧炕不过火，烟气往里倒，炕没有烧热，屋子里却会呛得人没法儿呆。

童年的日子辛酸难熬，“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儿”——这曾是世世代代的农民最纯朴也最为真切的理想。

土炕，是停泊农家人身体和心灵的温柔港湾。奔波辛劳之余，回到家中，脱鞋上炕，或盘腿打坐，或就势一躺，拉开被子美美睡上一觉，疲惫舒展开了，冻得发麻的手脚缓和过来了，浑身慵懒得如同散了架一般，有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从房顶上竖起来的烟囱里飘出的炊烟，缭绕在村庄的上空，不知曾惹动了多少远方游子们怀乡思人的心绪！风雪夜归的人，带着一股寒气推开家门，热炕暖屋，扑面而来的是一团带来淡淡呛味儿与土腥气的烟火气息。——那是多么亲切、惬意的家的气息啊！

赶上下雨，或者是下雪，或者是在冬春农闲的时日，是土炕上最为热闹的时光。女人们都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围聚在一起，在土炕上铺一领席子，放上做营生的针线笸箩，你做衣服，我铰鞋样儿，她纳鞋底儿。手中在不停地忙活，女人们的嘴里也不会闲着，你一句我一句，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拉呱，话题扯起来，比手中的线儿都长。最有趣的是在冬天，有时家人会在炕前的炉台旁煨上一圈红薯、土豆，或是一把核桃、花生，那特有的糊香气息浓浓地升腾起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把人们的口水都给勾出来了，常会引来孩子们的争抢。

小孩也是不肯安生的。他们蹬着炉台爬到炕上来，在大人们的身边嬉笑着打闹着，一会儿这个哭了，一会儿那个笑了，大人们一会儿哄这个，一会劝那个，一会儿嚷大的，一会儿骂小的，摁下葫芦起来瓢，顾了吹笛儿顾不了捏眼儿，急了眼时便没了耐心，朝着小孩子的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屋子里立马哭声震天，房顶都快要给掀起来了。

随着时代的变迁，村子里的旧房一座座地翻新，土炕也一个接一个地被拆掉了。人们开始时兴睡床了，单人的，双人的，木头的，钢管儿的，中国式的，西洋式的，请木匠打制的，到家具城买现成的。老人们发出长吁短叹，他们已经睡惯了土炕，在土炕上烙着暖着才会感到舒服和熨贴。躺在“咯吱、咯吱”响的席梦思床上，再暄腾也觉得睡不踏实，连夜里做的梦也乱乱的了。

土炕，充满着人世间的深切情怀。它就像一艘航船，承载着农家人彼此的关切与牵挂，也见证着一家人相聚时刻的天伦之乐。

躺在土炕上，感到这土炕就是久违了的母亲胸怀。母亲就是在这土炕上生的我，揭开席子，老炕土上肯定还能闻到胎衣的味道。而今，母亲的儿子大了，母亲自己已经老了，却依然睡着这条土炕。

如今，我回到村子里，再也找不到儿时的土炕了，也不能再躺回到土炕上去做梦了。说真的，真怀念儿时的土炕啊，它虽然粗糙简陋，却宽敞舒坦，它虽然平凡土气，却经济实用。它充满了纯朴而浓郁的乡情，时时上演着人世间一幕又一幕浪漫而温情的喜剧。

我离开土炕已有多年，每每想起老家土炕，总会有丝丝缕缕地暖意从心底一点点地翻涌上来，杂着人生滋味的惆怅，汇聚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