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树

树木，萌芽一季，生长一季，衰老一季，休眠一季，但有轮回。常常看到故乡树林里的阳光下，立着几根枯木桩，我曾无数次在梦里与他们呓语，细数年轮的苍老。

小时候，是小得叫不出一棵树名字的年龄，有一段日子生活在小村庄里，和爷爷奶奶一起。有一天，村前的那棵曾经摇曳了几个夏天的大树突然间没了，只剩下一根粗糙的木桩。那段时间，坐在木制的小板凳上，常常望向那块原本枝繁叶茂的天空，只剩下一种让年幼的自己瞬间安静下来的悲怆。我知道那不是心痛，而只是一种失落。就好像，手边冷落了很久的玩具突然被大人送给了邻家小妹妹时的那种不甘。

我还记得，院里的大黄狗在夏日午后的嘶叫，在一片热气里蒸腾，而我睡在门前的凉席上，奶奶摇着扇子。后来却偏偏发生了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情。

爷爷家的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下，奶奶坐在年代已久的烧火的洞口前，钳起一根根干枯的木柴塞进洞口的火光里。我正是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想去试的年龄，这当然不是长大后对梦想的执着，在那时，却是一种可爱的无知。

——婶婶家的哥哥比我大几个月，有一天他拿来火柴，想要划开，却不敢。我骄傲地说，我来！这个我会。却完全忽略了眼前的一摞堆得整齐又高的柴木。划出火苗的瞬间，慌乱中扔了出去，当时刮起了一阵风，把火势刮向了柴堆。

后果的惨重，在历经这么多年辗转后也早已细节全无，不值一提了。只是，我想说的是面对奶奶的无奈，最后不得不爸妈回来收场的狼狈，我还是骄傲得一塌糊涂。

我骄傲地不肯认错：“我没有错！谁叫他们砍了村前的树做柴火呢！”那时，是以一种玩具被抢的任性在恣意妄为。

如今才了解，他们怎么会做这样赔本的事情呢！

后来，我原谅了他们的残忍，时光原谅了我的无知。

这就是生命中第一棵我曾用天真去爱护的树。

也许是这个时代也原谅了他们，甚至是纵容吧，才会有了更多的类似树木成树桩的剧本，编剧却乐此不疲，演员们也趋之若鹜。

在外地生活了十多年的街道上，有一天，楼下的马路上，那一排青葱蓊郁的行道树间突然横躺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前正对着的，是一个只有一层楼的汽车展销中心。我记得那天阳光浓烈，大楼的玻璃窗前铺着一块红地毯，地毯两边摆了几盆娇首弄姿的花，像是迎接顾客的待客之道的体现，却也像是在欢送这棵树的离开。那高处的叶子一定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能身临曾经俯视过的这块土地，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条路上，无数个日夜里行走的路人。

它带着这里的泥土和记忆离开，却埋下了被遗忘的深渊。

我没有亲眼看到卡车将大树苟延残喘的生命拖走，却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我们的记忆被这个时代的列车埋葬的场景。

我想到了电影《怦然心动》中可爱的女主人公坐在一棵树上的情景。她在捍卫父亲的画，她在捍卫心中的美景，她更是在捍卫自己内心的依托。而我们呢？唯有任凭这记忆斑驳凌乱成一个残破不堪的废墟！每一天，依然头也不抬地，看似毫不畏缩地走在这些默默地记录着我们的时代的行道树间。心灵委实干涸。

生命中还有屹立不倒的树吗？我不要四季常青的蓊郁，只望有一个历经四时，年轮渐长在盘根错节间的生命。那样，会让人觉得，原来我们的记忆不是无处安放的。

中学走出校门拐弯的街口，一棵我不知道名字的树在一个晚自习的夜晚倒下了。那晚的城市灯火下车水马龙得一如既往。而我，转身走向车站，也在车轮的滚动中远离了它。

而小学教学楼前那一棵曾经陪伴我们六年，被孩子们一圈圈抱大的香樟还屹立不倒。

它因为一所学校而永存。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记忆也将永存。

然而这个城市，会让什么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