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无处生长的年华
夏季，夏季的阳光惹眼。有一阵风，有一阵风吹得世界纹丝不动。夏季的阳光和一阵风。我靠在阳台上欣赏。
而我在欣赏什么呢？亦或是，我在寻找。
于是我下楼，踢着拖鞋，穿着肥大的汗衫与短裤。我的头发肆意的纠缠在我脑后，我的耳机里放着一群人歇斯底里的声音，我走在人群里摇头晃脑，我看到我的影子匍匐在斑马线上，有一点点扭曲，有一点点崩溃。我想过马路，可是绿灯怎么也不亮。
温热的空气把我严密的包裹起来，我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其实我是在想，我要去哪里，去哪里安放我不安的心跳。
不安的心跳，要去哪里，哪里安放……
绿灯亮了。
我走起路来，擦起地面上的腾腾蒸汽。行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偶尔皮包上的拉链刮起我的汗衫，挂掉我的几根头发，但是没人停下来。制造伤害与被伤害的人，我们彼此冷漠的昂着高贵的头颅，我的目标是前方，我敢于无谓的冲撞。
人群太拥挤了，纵然是其中的缝隙，也填满了聒噪的蝉鸣与嚣张的汽车鸣笛。可是路边的小吉他店里，剥落的却是温润而柔软的琴声。这个城市总是这样的喧嚣而安静，我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刚好有一架飞机在上面轰隆隆的飞过，我悲哀的撇了撇嘴，低下头看我瞬间破碎又瞬间复合的影子，莫名地想，为什么头上飞过的，不是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鸟，它的叫声苍凉且辽远，然后穿山越岭，然后回到我的耳膜上，然后回到我的皮肤上，划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我在我的伤口里看到我鲜艳而明媚的青春。
舒婷说：“我渴，我的鞋硌脚。”
我在垃圾桶旁吐了口香糖，这块口香糖我嚼了三个小时。白昼里的城市，天空阴霾，空气混浊，这样的使人窒息。于是我穿过无数双空洞的眼和无数张苍白的脸，快步转进一个两面墙夹着的狭道。我在这条只有一人宽的狭道里蹲下来，大口的，喘气。
我蹲在那里，仿佛歇息了很久，耳机里的音乐也不再是先前那些吵闹的声音了，现在的，平和，安宁，是一位死去不久的女歌手的歌。我喜欢她的歌和她的嗓音，喜欢她不动声色的勇敢与退让，可惜她死了，她看不见我对她的仰慕。我的手摸进兜里，按下循环键，她的声音便翻来覆去的在我耳蜗里流转，我的心跳渐渐有了着落。
我抬起头，开始细细观察这个我猛然闯入的世界。阳光沿着墙角边缘渗进来，打成一排连续的光柱。夏季，夏季的阳光有一些惹眼，可是在这个被城市遗忘与冷落的狭道里，它们大部分失去了光泽，看起来薄而易碎，又像是一场模糊而软弱的大雾弥漫起来，我站起身子，顺着狭道向它的另一头走去。我手拂过它的墙壁，这是老式建筑的墙壁，墙皮剥落，露出红色的砌砖。墙面潮湿而阴冷，生着细细的翠绿苔藓。狭道延伸尽头的光线白炽的有些强烈，那么的强烈，让我心生神往。因为它让我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也是这样的光线与狭路，走出去就是规整的阡陌与温暖的桃源。这样想着，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我的脚步又变得凌乱而轻快。期间，我的手指被墙皮碎屑刮出一道细长的口子，细密的血珠从里面渗出来，产生细腻的疼痛，我都无暇顾及，直到我在快到尽头的墙壁上看到一块漂亮的涂鸦，我才停了下来。光线已经很充足，我看见两颗相依的心形图案下面刻着一行清秀的字迹：
某某，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的嘴角忽的就上扬了，急促的呼吸又一次恢复平静，我笑的开心而且满足，还有什么比这样一个生长过爱情的静谧角落更加美好呢。
我继续走，寥寥几步，迈出狭缝。阳光从上面铺天盖地的打下来，瞬间的温暖让我产生措手不及的晕眩。我抬起手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双眼，经过这个短促而潮湿的空间，我的手竟然如此冰凉。可是它们远远比不上我疼痛的双眼，如果不是阳光过于强烈，它们怎么会一直流泪，一直一直的流泪，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清我的桃源——我的小学校园。
夏季，夏季的阳光惹眼。有一阵风，有一阵风吹得世界纹丝不动。夏季的阳光和一阵风，我忘了该怎么欣赏。
而我在寻找什么，亦或是，我在迷茫。
我正了正我的衣襟，准备重游我的小学校园。似乎已经离开许多年了，又似乎我从未离开过。小学的大门好像很久没有漆过，铁栅栏上也是锈迹斑斑。正值课间，一大群孩子在小小的操场上撒欢似的玩耍，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流下来，他们就抬起肩膀象征性的擦一下，然后继续投入到游戏中。我远远的绕过他们，避免他们纯粹的快乐灼伤我。可是，还是有一个小女孩来扯我的衣服，她说：“姐姐，我的鞋带开了，帮我系一下好么，我不太会。”我于是蹲下来为她系好鞋带，但整个过程我做的很缓慢，因为我想起我的祖母，她也曾这样细心地为我系鞋带，但她现在不在，她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我做和她一样的事情，不肯和我说话。我的眼泪掉在地面上，一瞬间被蒸发掉。我轻轻拍掉小女孩鞋子上的尘土，佯装轻松的抬头微笑：“好了，系好了。”小女孩甜甜的说了声谢谢后，便踩着碎花的小步跑开了。阳光在她滚边绣花的精致蕾丝裙上涂起一圈温婉的光晕。
我深吸一口气，信步踱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它好像又长高了许多，枝干粗壮而有力得挑破一块深蓝的天空。我儿时最喜欢这棵树，夏天阳光从枝叶上面照下来，落得一地碎光闪烁，而秋天阔叶一落，孩子们的欢笑声就翻飞的一塌糊涂。如今看时，竟是徒留一地的伤感与缅怀。
此时的太阳好像有一点西沉，因为光线显出陈旧的昏黄。我想起我的外婆，她常常在宅院的门口放一个小茶几和一把椅子，在茶几上放一盘小点心，然后她坐在椅子上钩毛衣，眼睛从金丝边的眼镜上方看我和小伙伴们跳皮筋。我们停落的间隙，她笑着喊我们：“宝贝，来歇会儿，......，来歇会儿，我的宝贝。”那时候的阳光也多半是这时候的样子，昏黄但是温暖。我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游荡，神情悲恸，呼吸沉重，直到我觉得累了，才找到一个干净的石阶坐下来。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默默，我突然好想听到他那棉布般柔软干燥的声音，可是我打了半天都没人接听，于是我重新揣好手机，而失落，平铺直展。
默默是我的邻居，是我的儿时玩伴，也是我小学初中的同桌。我们曾在一起做一切好的和一切不好的事情，我们曾经好的像一个人。可是现在我们只是偶尔通电话，很少见面。我记得我小时候很任性，而且是个爱哭的孩子。但是默默不一样，他是那样的坚强与刚直。他总是爬到很高的树上为我摘苹果，穿鞋趟进河水里抓泥鳅，趴在顶楼的木箱上喂鸽子，他总是挨打，因为他的衣服总是比我脏，他的鞋子前面总会踢出一个洞，而他的外婆总是用复杂的眼神看他，她爱他，也恨他。默默没有母亲，他的母亲难产死掉了。可是默默从来不哭，他永远开心的陪我玩。
我站起来靠在月牙门上，漫不经心的掐手指。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剩下些零散的光线也已不足以让我看清楚自己手掌上单调且不完整的纹路。可是我还是在领操台旁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讲台，我儿时就是在那里慷慨激昂的演讲。我从不胆怯与退缩，我异常享受的看我的母亲，我的外婆，还有我的默默在台下使劲为我鼓掌的样子，我想永远的让他们骄傲。可是月光冷下来，掌声褪去，星光镀在我安静的鼻梁上。
手机突然震动，是默默。
“喂，默默。”
“嗯，你打电话找我？”
“是的。”
“有事么？”
“没有。”
“哦，那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们的小学。”
……
“天黑了。”
“我知道。”
“别呆太久，早点回家。”
“嗯，我会的，不用担心。”
“那我挂了，我要吃饭去了。”
“嗯，再见。”
仲夏夜其实也是很冷的，所以我在听了五分钟的电话忙音后起身准备回家。出了校门，我立刻又被卷入城市的拥挤里。尽管拥挤，但我还是爱这座城市，爱它夏天的湿润，爱它冬天的雪白。我没有走来时的路，因为我太过恐惧黑暗，我不敢面对隐匿在黑暗里的罪恶，也无力面对。我选一条很光明的路来走，路灯拉长我的影子，然后又缩短它。街头上的繁华才刚刚开始，各种橱窗里的灯光色彩绚烂的流淌一地。到处的灯红酒绿，到处的纸醉金迷，到处的物欲横流，到处的孤单人群为寂寞狂欢。我本想买醉，可是我要快点回家去，那里有爱我的人焦急的等我，等我一起吃饭，然后看我安稳的入睡。我走过那家小吉他店，已经没人在弹温润而柔软的曲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薄而清脆的女声，她在唱：
“要谢谢爱/让你肯守护我的未来。
要谢谢爱/让我学会宽容学会体谅与关怀。”
其实我很少像这样走路，走很多的，数不清的路。我并不一定是有目的地的，我也只是在有窗户和门的房间里呆的不安份了，我年少的轻狂搞得我坐立不安，所以我才走出来。然后我才会看见我曾经住过的宅院，我常吃早餐的豆浆馆，我每天必经的一棵树和我的学校。而我的学校里，有一面落扣的足球网，一条用粉笔画过线的涌路，一块倒计时用的公告牌。放学后楼道里涌起琐碎的嘈杂的拥挤的桌椅板凳移位的声音。然后有个人最后看了一眼黑板，背起书包，划上门闩，然后教室里空无一人。可是谁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在迷茫什么，我在缅怀什么？我的童年，我的伙伴，我的青春？谁知道我，我又是谁呢？我的名字，我的生日，我的星座？谁知道我在用什么精心的安排我青春的葬礼呢？我的不安，我的冷漠，我的平静？像阳光抛向大海，我的所有的，一切的，毫不相干的躁动，都是因为爱么？
而我现在，在写些什么呢？
徐志摩说：“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根草/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我走回到家里时，母亲果然在摆碗筷。浅紫色的花边围裙搭在椅背上，仿佛抖一抖就能飘起菜香，母亲抬头望见我踢着拖鞋进门，眼中浮起淡淡的责备。父亲靠在沙发上喝茶水，没有说话。我打完招呼，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看着镜子里苍白如一张薄纸的自己，有些无奈的出神。这就是我年轻的面容，如同水莲一样盛放在镜子里，我的眼角长着狭长而细腻的青春纹理，我无人做主的年华干裂而且破碎，我的友情，我的爱情，我的亲情，我用生命造就一把铁铲，一边把它们挖掘，一边把它们埋葬。
夏季，夏季的阳光惹眼。有一阵风，有一阵风吹得世界纹丝不动。夏季的阳光和一阵风。我躲在年轮里欣赏。
欣赏我常年的倔强，欣赏我偶尔的迷茫，欣赏我温和潮湿的年华，欣赏我自己如一头勇敢的小兽，在，大风大雨里无畏地，冲撞。
窗外夜色凝重，像一张泼了墨的宣纸，黑色晕染得匀称且恰到好处。母亲在门外唤我，一遍又一遍，她说：“杰，出来吃晚饭，快点，要凉了。”
杰，出来吃晚饭，快点，要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