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哥
这个暑假,一半时间我都是在水边度过的。这样的生活,从认识陈哥开始。
那天,从中午到傍晚,我一直都在水边煎熬,一鱼未获。陈哥来得晚些,他刚刚坐下,东西还未收拾齐整,一尾两斤多的鲤鱼便上钩了。我无心再钓,踱来踱去踱到他身边。聊了未超过十句话,一拍即合,就成了朋友,约好下次钓鱼联系。友谊这东西真是奇怪,我们之前从未谋面,虽同住一村,可我在外地上学,他在山西做生意,寥寥数语便觉相识相知二十年,这样的缘分可比水里的大鱼珍贵多了。
家境优裕,出钓次次开着轿车,我就次次搭他的顺风车。地都、南峪、乏驴岭、程家、娘子关,断线折竿,崩钩跑鱼,或是满载而归,或是空空荡荡,我和陈哥到过的每一处河岸,留下的不止是脚印,还有性情;钓获的不止是鲤鲫,还有友谊。我钓技粗陋,他的丰硕渔获我次次分得些。40多岁的男人,儿子北京读书,女儿刚进幼儿园,妻子食素,一家人吃鱼不当紧。他外出钓鱼随性,渔获送人随心,年轻时低着头只知道努力奋斗,十几年后,财富丰足,终不必再过费心,自然学会抬头看天、看雨、看星。人生啊,总不能缺了奋斗,也总不能少了自由。
村里公园正对的一处河岸,是我们惯常的钓点,鲫鱼、鲤鱼、马口、鲶鱼,大大小小钓获数不胜数。眼前正对一棵白杨,见证了陈哥双飞、五斤鲤的各样奇迹。陈哥天马行空,说等到过年砍去这树,中间锯开,年轮里定有一张钓鱼图。“那咱们改日到杨树跟前钓,这图就更清晰了,能看清是你我二人,写意就变工笔了。”我说。“还是写意吧,年轻的时候太过较真,讨厌写意,总觉这帮画家不老老实实画画。如今年高,才知道人生的画笔该握得稍稍松些,墨调得稍稍淡些,画出来能另是一番好风景……”
这样境界的人,亦师亦友,时常伴在身边,钓获多而不燥,稀而不馁,养心养身养性养神,没鱼上钩的时间里,我也终于从他那儿学到如何从孤独中寻找宁静。章雪富老师极力推崇古希腊原汁原味的唯心主义,鞭笞唯物主义玷污了哲学的纯洁,如此看来,是有几分道理的。
作为晚辈,我也很喜欢听他讲讲故事。在贵泉一处鱼塘,15斤的大鲤鱼溜了足足半个小时,抄上岸来,结果当地村民看红了眼,非要扣下不让带走,说这鱼是村里的财产。“没办法,入乡随俗,即便这俗是恶俗,是陋俗。不过,确实是太可惜了!”无奈,拍照留念,也算稍解遗憾。夏日北方河流频发洪水,陈哥在一处河中央的小土滩上垂钓,晴空万里,忽觉脚有些凉,低头一看,河水漫上裤腿。“再走得迟些,小命儿就没了。”“您不会游泳?”我问。“废话,鱼也会游泳,洪水过后还不是照样有很多死鱼?”这话说得在理。
他有个习惯,夜钓总不会超过10点。“鱼这么好钓,再掉一会儿吧。”我常常如此恳求。“要钓你钓,我先回。”我看他脸有愠色,便乖乖收竿了。第二天,陈哥打来电话约我钓鱼,父亲接住了,推说我不能去。下午我正要给他打,父亲说帮我推掉了,怕我出事。“能出什么事儿?!”我一摔门,两天没和父亲说话。后来我把此事告知陈哥,“你知道我为啥晚上10点必回吗?”“您是大老板,肯定有事儿呗。”他笑笑,说是他爸怕他出事,让他早点回家睡觉……
暑假快要结束,陈哥说请我去家里吃鱼宴。走进客厅,他说鱼还差点火候,让我随便转转。走进侧房,一张大木案上摆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位老先生。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米饭,盖着油炸小鱼。席间,陈哥兴致极高,多喝了几杯。我问起照片的事情,“那是我爸……”他无奈笑笑,我目瞪口呆。
十几年前,一次惯常的夜钓,十点钟,陈哥钓得正在兴头上,老父亲打来电话,“不早了,该回来了……”没等话说完,陈哥就挂断了。12点钟,陈哥提着一直装满鲜鱼的水桶推开家门,却被一股浓烈的煤烟味熏了出来。他丢下水桶,将父母送往医院,母亲两天之后醒了过来,而父亲……
“那时候家里没暖气,全靠烧炉子,我爸怕我回来的时候炉子熄了房间会冷,就多加了些煤,唉,他真是老糊涂了……”陈哥嘴角流出了酒,眼角渗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