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赌徒
这几日我都成小赌徒了!闲坐之时,老觉得大拇指和食指间空落落的,倘若能夹上一枚麻将才算舒坦;桌球上案,非要下些赌注才能敲打得起劲,所谓赌注,也便时常是一顿好饭。食欲不佳者,大可尝试此法,只因人性本怪:书者,非借不能读也,饭者,非抢非坑非蹭不足为香也!桌球台边站得腰酸背疼,赢得一顿正宗四川火锅,回到小店赌兴仍然不减,“再斗几盘地主,让你光着屁股回家!”赢者欲多赢,败者求翻身,这该是人世间大大小小的赌局昌盛不衰的缘由罢。
香港澳门自由博彩的文化氛围下诞生了不少以此为题材的电影佳作,捧出的明星能结结实实组成一个耀眼的星座,至今仍在夜空的东南角熠熠生辉。那时候我还未抬头仰望星空,不看电影不听流行歌,不追明星也不在卧室里贴他们的海报。一集《葫芦兄弟》看完,碗里的面条枯成一团,有动画片看的日子,常吃这些面疙瘩。
姐姐结婚,姐夫给我一大笔钱,算作贿赂,还带我到游戏厅,到网吧,到游乐园。一个游戏币倘若他这日状态极佳,占一台机器能玩一天。他讲小时候大伯差遣他去商铺打醋,给一块钱。路过游戏厅,瓶子一扔,他眼也不眨,便用这钱换了四个游戏币,一番眼花缭乱昏天暗地,夜幕降临才想起要打醋的事。出了门口转悠半晌好不容易寻得瓶子,街上人家的厨房早已飘来菜香饭香——到饭点了!没办法,奔回去,偷偷从窗户爬进卧室,半瓶子墨汁加一袋酸奶再兑上水,勉强交给大伯。“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着,拧开瓶盖就往炒好的一锅白菜里倒……
爱听他讲笑话,爱看他在游戏厅里与人对战。赌注两元,奋战一晚能赢不少钱。之后带我去吃夜滩的麻辣烫,去电影院看赌桌上帅气的周润发、刘德华。我一下子从童年到了少年,动画片也蓦地离开了我的世界。回到家,硬盘里也早已备好饕餮盛宴。这我才知道,不仅周润发和刘德华会赌,周星驰、张家辉和黎明赌得更好。古天乐会飞牌杀人,周星驰会搓牌也能看穿骰子,这些赌坛大亨家财万贯,亦有佳人相伴,何其潇洒风流!我喜欢画画,那段时间的画册里也便全是他们的素描大头像。
铅笔削去十几捆,转笔刀磨坏五六个,各式各样的画稿堆在一起,铺上褥子盖上床单就是另一张离地一米的单人床!睡在上面,做着参赛获奖一朝成名的美梦,似真似幻。闭关一月完成参赛作品,急不可耐来寻姐夫取乐。时过境迁,他已不是那游戏厅里的霸主。新来的一个学生,红头发,左耳钉,身着怪异服装,姐夫与他对战竟连输二十,灰溜溜回家。之后也挑战过,不过输多赢少,战绩不佳。这日我怂恿他再战,倘若输了那我便挥毫一幅《雄鹰展翅气吞天下》赠予他还债,他笑我,“你不是周星驰,我也不是陈百祥,你不会画,所以我不会输。”
这天果然赢了,姐夫扫光了红毛男的口袋,后者不甘,非要赌上自己的耳钉,说是银质的,最后还要赌他未来一个月的零花钱,赌徒之相毕露无遗!
比赛结果公布,如愿以偿,省一等价,奖金一千。这钱我不必拿给姐夫还债,那天下午他从红毛男那儿赢下的钱要多得多。
中考之后,事情渐渐多起来,首要问题是读美校还是普高。父亲开明,允许我自己选。我去找姐夫寻计,姐夫玩笑别画画了,事倍功半获了奖,奖金区区一千,连这几年的笔钱纸钱都补不回来,干脆学拳皇,倘若下次来个绿毛男、黄毛男之类,一个下午便能赢好几百,学也甭去上了……语毕,二人笑得前仰后合。
放弃绘画,去念普高,母亲把我那张“画床”卖了,收破烂的老头用皱巴巴的干裂的手抚摸着一张张画稿,嘴里念叨“可惜,可惜,多好的东西……”
画画苦,读高中亦然。苦中作乐,有时间便去电姐夫,问他最近在游戏厅又赢了人家多少钱,是否又遇见红毛男、绿毛男。他说他早就不去游戏厅了,红毛男之后几番寻战,没再赢过,次次扫光他的口袋,次次红了眼要赌耳钉。“不欺负小朋友了,现在在炒股,来钱更快……”我提醒他赢钱了别忘分我些,他骂我没良心,“哪次少给了?”
高中生学习忙,可文娱活动总要有的。凭借残存的绘画功底崭露头角,我这棵小草竟也吸引来不少小姑娘的青睐。高二,乱花丛中摘取一朵,且看且赏且惜且爱,之后的课余时间便统统为这姑娘占据。这姑娘是上进之人,次次拉我与她一同自习,到图书室借书。最为浪漫奢侈之事也单是一起吃饭聊天。后来很少与姐夫联系,只是专心学习专心爱情。不过我时常会给姑娘讲起他来,讲他以前拿墨汁酸奶兑水充醋,讲他与人对战让人囊中羞涩,还讲他时常给我寄钱。姐夫在我恋爱前期寄过不少钱,可实在无处可花。姑娘从不允许我带她外出消遣,还强调学业进步是送给她最好的生日礼物。一本正经的日子,姐夫寄的钱越来越少,再后来便干脆不寄,我也便不催。
大考前夕,校方建议学生不要回家,一来安全,二来担心坏了节奏。给母亲打去电话,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姐姐家连住带玩,不用操心给我做饭洗衣服了,能享几天清福,说着便咯咯笑起来。问父亲在哪儿,她老说忙,之后便托辞匆匆挂掉电话。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嘈杂,很多人在吵闹的模样,猜测母亲指不定又和父亲在哪里闲逛凑热闹。家中无事安好,该是休息的时间,再三请求,姑娘才让我牵起她的手送她回家。
可幸蟾宫折桂,双喜临门,姑娘状元,我占探花,“暑假让我去你家探探你这朵俏花儿?”,她低头默然允许。暑假虽长,可如此好心情消受起来,这群山环绕绿水长流下的小山村真心不啻蓬莱。独自坐在吊桥上,10086打来推销电话,我突发奇想,缠住声音好听的前台姑娘一聊聊了两个多小时,“先生,我得工作了,下次吧”,远处的干草堆已看不出形状,这才起身回家。
“你姐夫赌钱把两套房子全输了……”我为这消息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刚刚还充斥在脑海里的曼妙如万千肥皂泡一齐幻灭,这响声也足以让人狠吃一惊!在母亲那里,单是一声无奈的叹息,于我则是晴天霹雳。人面对始料未及之事,真与幻往往颠倒,适才10086的前台姑娘,高中的艰辛和爱情,以及过去为姐夫影响下的童年少年,恍若沉浸许久的美梦,为这一声惊雷彻底惊醒——“你姐夫赌钱把两套房子全输了!!”
母亲说,大考前,这事初现端倪,领导打去电话询问为何姐夫这几日屡屡翘班,也未告假。之后便开始夜不归宿。那些日子姐姐生意火红,未在意此事,思忖着倘若再红火几日,年底回家便能开私家小车了。“心情好的让这兔崽子钻了空!”后来姐夫三天三夜没回家,小外甥突然发起高烧,这才着了慌,手机按键都快摁得掉下来对面只是关机。三天之后,有人敲门,除去鼻青脸肿的姐夫,还跟着三个刺青彪汉,人人手里攥着一把借条,满得快要爆溢出来……
暑假本就长,如今更像拉过头的皮筋,瘫软着欲要腐烂。父亲一趟一趟地去姐姐家“忙”,母亲留在家里做饭,饭菜上桌又只是发呆,或是与我一遍一遍地说“本来挺好的日子,两套房,车也快有了,如今什么也没了,没了……”
大学开学,事情未显着落,父亲的愤怒少了些,母亲仿佛也才记起我考上心仪大学之事,一本正经为我拾掇行囊。整理书桌,意外发现画满周润发、刘德华、周星驰的素描画册,把这东西拿到当年收破烂的老头眼前,他还该合说几个“可惜”,可背后的事,倘若能猜出来,也定是在难为他了。
事过两年,姐姐姐夫终究不欢而散,这痛苦在我这里好像已经很淡,否则怎会在麻将、扑克、台球之间穿梭得欣然怡然。遥想当年姐夫也只是如我一般的小赌徒,我亦从未察觉出他有任何亡命之徒的征兆,后来我实在想不清楚,便给离婚后的姐夫打去电话,他说,“我本以为赌徒能有大小之分,当年拳皇对战,后来炒股玩牌,觉得工作的效益太低,事倍功半。只去了一次大赌场,就成了当年游戏厅里的红毛男,口袋净光,赌徒之相毕露,拿起自己的两套房子当耳钉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