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猪皮上起了毛
D君在食堂买的一份红烧肉上起了毛。
熟猪皮烧得色泽深红,乍看并不易发现上面短而细的猪毛,只有入口细嚼时才会察觉那种猪毛带来的细微糙感。
D君对此停箸了一会儿,才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来嚼,边嚼边皱眉,表情扭曲得颇为做作,但终究没舍得吐出来。
最终这份红烧肉还是被D君“光盘”了,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应该感谢食堂里大锅菜的量给得考究,每一份不多不少就五小块红烧肉。
后来D君没事的时候也琢磨过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撂盘子到弄伙食那边来个投诉,但也仅仅是瞎琢磨了眨眼的功夫——因为D君清楚自己投诉也放不出多大个屁响,毕竟自己不是地道人。
D君是从内陆的C市来现在这个沿海的H市的,混混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但地道话还是搞不灵清。
一次D君坐火车时遇到个老乡,在H市边上的N市搞服装,两人闲来无事便聊起了各自在异乡的际遇,只听那老乡颇为不忿地说那N市佬是颇认口音的,譬如卖菜的听你口音地道便给一个价,若是口音听着生疏,便啪地多伸出三两个指头,非惟背地,当着面也敢价抬三分,不买拉倒。
D君当时只是笑笑而已,并没当真,后来到H市时没赶上公交,便招了辆taxi。D君试图用普通话跟那司机说个地方,但口音总是一股椒盐味,那司机也机灵得紧,一眼便瞅得门儿清,啪地按下计价器,伸出一手五指说道:“兄弟,这个数走吗?”
从此D君便深刻明白了一个出门在外的道儿:话说得不地道,在理儿也白搭。
吃了起毛的红烧肉后,D君所消化出来的也不完全是吃了哑巴亏的郁闷,毕竟这已不是D君第一次享受猪毛佳肴了。
D君之前在内陆的C市时,经常会走一门亲戚家搭伙,那家两老按辈分来讲算是D君的舅爷舅婆。说来有意思的是,两老风风雨雨三十多年,压根就没靠过“和”字来维系,他们时时如同星宿学中的参商一般事事相犯,在D君看来,似乎他们这么多年还能捱下来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始终没争出个高下,所以宁可倔着扛。
两老平日斤斤计较的事儿特多,比如对于这生猪皮上的毛。舅婆眼尖嘴挑,见不得这些毛,一片生五花得用夹子剔个半天才得入锅,而舅爷过去掌过大锅,灶上活儿来得粗,一般把半熟的皮儿用菜刀一刮便了事,也顾不得埋下的毛根儿。
D君在两老家寄食时舅婆老拿这茬儿说事儿,说舅爷烧那未净毛的肉根本就不是人吃的,D君口上喏喏,但私下里却认为舅爷烧的回锅肉瑕不掩瑜,毕竟肉是上好的五花,蒜苗选得新鲜,豆瓣更是正宗的郫县产。
想来两老现在一个为降血脂而忌嘴,一个为信佛教而吃斋,虽然参商相犯的日子还在,估计也和猪皮上的毛没什么关系了吧。
自那日吃了食堂里烧的带毛红烧肉后,D君已有些日子没去食堂了,饿了也就胡乱在外面弄些小炒,敲个鸡蛋切根腊肠就算开荤了。
后来有一天D君的好友们去聚餐,D君寻思多半可以吃顿好的,于是也凑了个热闹。众人去了个蛮讲究的店,好几百一桌,点了八九个菜,有鱼有虾,当然也有红烧肉。D君细看那肉烧得质如红玉,心道一分钱果然是一分货,也没多想,径直夹了一块嚼起。
也就是在那时,D君发现了一个关于猪皮肉的变迁现状:即在温馨的家常菜盘外,世上再无剔净的猪皮肉,至少在D君能触及到的生活中情况莫不如此。
不知为何,D君蓦然想起了小时候在父母单位举行的会餐中吃到过的回锅肉。
D君的父母那时都在国有的某稀有金属厂工作,端的是稳当当的铁饭碗,虽然日常里不似公务员般清闲,但也不急不忧,分有房纳得保,更兼地处多民族聚居处,每个民族的传统节日都有得假放。
每到这时单位里都有会餐,少则一顿,多则通吃个把星期,也就是在那时D君第一次在家门外见到剔净毛的回锅肉,此外还第一次看到一整箱撂在饭桌上的五粮液。
过了几年,D君父母的单位再也没有那样的会餐了,即使有也最多就是几个相熟的同事打个平伙。D君初时也不太明白这些变化,直到读初中时,才知道父母那个国有单位所发生的变化,其实就是两个字:“改制”。
D君后来又知道了什么叫做S主义的市场经济,又知道了S主义可以引导一个有更多回锅肉和五粮液的新时代。
不过同时D君也有了一些疑惑:为什么在这样的时代里,再也没在馆子里看到过剔净的回锅肉,和一整箱摆在平头老百姓面前的五粮液……
M总给了我们一个碗,D总在上面弄了一个洞,J总H总索性就把铁做的碗给砸了。
外面不给碗,好歹家里还是可以吃剔净了的猪皮肉。
那日聚餐后,D君终于认清了现实,于是次日又乖乖地去了食堂,心里却暗忖索性认素。
不过那日的大锅菜和往日略有不同,除了红烧肉外,还烧了个羊肉。
说起羊肉,D君虽不常食,却颇为喜爱,尤其是每年冬至时爱在家里弄个羊肉汤,加少许香菜,再切几个白面锅魁泡着蘸食。
羊肉味鲜,但也容易引火,D君小时候为此没少流过鼻血。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D君一度非常敬畏以羊肉为主荤的回族人。
D君想起了幼时跟大人清晨跑操时,在某山脚下的回民店吃到的羊肉包子,食而知肉味,却还是两毛一个;又想起幼时跟大人回乡省亲,在某县城老店里吃到的羊肉米粉和汤包,尝到了大人们小时候尝到的相同味道。
此刻那些光鲜的羊肉记忆,在D君起了毛的猪肉记忆面前显得尤为飘渺。
熬猪下猪油,却不知烧出何物味道;煮豆燃豆萁,犹未解得快何人胸怀?
D君突然很感慨一份起了毛的红烧肉会引起自己如此多的回忆,如此多的感慨。
生活,复杂归复杂,但终归差不离熟猪皮上起毛的那点事儿。
“小伙子,快点菜啊,后面人还排着呢。”
“那个红烧肉来一份。”D君虚指了一下,笑意似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