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诗年华，偶遇素槿

一

六月的时节，栀子花馥郁幽深。

我抱着几本书匆匆上公交，衣摆刚沾到座位的边缘，从旁迅速的挤入一个人形。我的书“哗啦哗啦”散了一地，杜拉斯的《物质生活》直接性砸到一双透明高跟鞋上，裸露的脚趾干净泛着淡淡粉红，一粒粒似珍珠般秀气。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中，这该是一个高雅且清冷的女子。

瞬间。一双明亮的眼睛放肆的盯着我的脸。令人目光无处还躲。

白皙的手将书将书捡起来递给我，起身的片刻，栀子花深幽的香气钻进鼻子里。这个女子的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干净且风情精致的五官，长长的发丝披在骨感白玉的肩上。一根银白色的耳线隐隐若现。

我静默的站在她旁边，左手紧紧抱着书，右手搭在扶手上。我们是公交上仅此站立着的两个人。

一站驶过，这个女子突然对我笑了一下，明媚的眼角像栀子花一般盛开。

在我来不及思索的失神中，夹着栀子花的手指紧紧拉了我的手。然后，我看见她的右手轻扬，空气中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我们跳下车，公交缓缓驶动。一张女人愤怒的脸扭曲得压在玻璃上。是那个为了抢座位，粗鲁的撞倒我的“人形”。

我们对视，开始大笑。

“让她长点道德记性，我的力道并不重。”这个女子俏皮的眨了眨眼睛，拿下耳线，发丝微扬，白皙的手指将栀子花别在耳边，“嗨，我是林素槿。”

“凌若诗。”我对她笑。

“‘在我们共在的这一段时间，我与我之间、我与你之间，就像这样往复来去进行交流……’”她翻开我的书，念了一段《物质生活》的句子，回眸把目光锁在我的脸上，“你长得很古典，我喜欢。”

二

我和素槿站在广告牌下，并排看上面一栋栋标价的房子。

她白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一套花园洋房上，慢启朱唇，轻笑道，“以后，我要拿到这把钥匙。”彼时，我和素槿皆是大二学生。她学的广告，我学汉语言。同市不同校。

素槿偶尔来校见我，一袭长裙，长发披肩，立在樱花树下，自是惊艳旁人。

每每都有男生跟我打听，而我笑而不答。素槿早已有交代。我想这样的女子，她的爱情该是不寻常。高贵典雅美丽，如她本人。

但是直到毕业，素槿仍然孑然一身，并且是从未有过恋爱。

毕业证书拿到之后，素槿约我至一家五星级酒店。两个人，一间厢房。二楼的落地窗，素槿握着高脚杯，目光俯视，钢琴声悦耳飘进耳膜。

素槿轻叹一口气，转身盯着我的眼睛，若诗，我想到亦舒的《流金岁月》……

“我可不是南孙，”我笑道，故作惊讶睁大眼睛，“难道你想做‘骚骚’？”

素槿一杯酒差点泼到我身，继而浅笑，“不是每个女人都拼得起那资本……”

我还未解出她的弦外之音，素槿又笑道，“亲爱的，为了这次约会，我们散尽钱财。”

我瞪她一眼，“是，明日起，你负责我衣食住行。”

素槿已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而我，只是卖一点文字。

工作后的素槿开始繁忙，见面也逐渐稀少。另外，我开始恋爱。等车偶遇的男子。眼花的我拦下他的车，以为的士。这样戏剧性的结识。

给素槿打电话，她那边一片喧嚣，未等我开口，素槿先挂掉电话。我一阵愕然。短信发过来——在跟客户拉单，晚点我打给你。

想起，林素槿是工作拼命的女子。

第二天，素槿没有征兆的跑过来看我。三月未见，她穿一件职业化的套装，耳朵小颗的钻石，但依然是非常干净风情的眉目。

素槿先笑，“丫头，吃一堑长一智啊。”

她从来都是如此直接。

我也笑，勾着她的肩，“仙女，今日怎有空下凡？”

灯红酒绿的迪厅，素槿甩着长发对我微笑，声音清脆响亮。

——若诗，我离那把钥匙很近了！

有男人过来搭讪。素槿淡淡的笑，笑得那些男人目光上下游离。

然后，她搂着我的腰，在我耳旁亲昵的大声说：“亲爱的老婆，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我默契的反勾住她的颈，“老公，走啦！”

旁边不断有人开始呈石化状态。我们大摇大摆夸张的走出迪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男友开车过来接我们。素槿礼貌与他打招呼。职业般正式。

凌晨，收到她的短信。

——汝可修成正果矣。

三月后，我结婚。

老公一个哥们对素槿一见钟情。婚礼上就开始恳求我帮忙牵线。我淡笑不应。知道林素槿是怎样的女子，断不肯爱上这样的男人。

素槿喝得大醉。我执意扶她进房休息。她抱着我，大哭。第一次见素槿这般失态，我心慌得无处安放。

素槿睡了半小时出门，见我时，是一贯的清冷淡然。

拥抱后，她离开。我看见素槿打开车门，对我招手。眼泪突然汹涌而出。

她说，多年以后的以后，才发现，当年的那个他根本就配不上我。可是，亲爱的，天荒地老的年轻回眸，心依然难过。

三

婚后，我安心在家做全职太太，文字也写得少。素槿天天在飞机上飞来飞去，电话经常是国际长途。

她早已拿到那把钥匙，且特意配一把给我。

问她原因，素槿微笑，等你无家可归时，不想你无处可去。

还是这般直接的女子。

我摇头笑骂她，却也小心收下。

还是这般心里装着友情的好女子。

我拿着小包从电梯上而下，迎面撞见一对夫妇。那个男人体贴的扶着女人。女人的肚子已是非常明显。

男人的身材高大，五官也甚是英俊，只是眼角有些细纹，啤酒肚也略微见迹。

女人笑，这胎我想要个女儿了。

男人也笑，恩，像你最好不过了。

幸福满满溢出。

我浅浅的笑，是少年时期的林素槿喜欢的男生。十五岁的少女迷恋的高年级的校草。暗恋般的情愫，目光暧昧纠缠的一年。男生离开，上名牌大学。

素槿唯一曾期待过的爱情。

原本想问问他，可否还记得那个孤傲清冷又任性的女孩子。转念只剩笑容。

岁月竟真的如此无情。

可以磨灭所有回忆，赤裸裸的推翻所有幻想。

是真的配不上素槿的男人。

接到素槿的长途，说她凌晨四点可回国。

忍了一下，还是讲出。素槿大笑，复带点小得意，道，若诗，有个外国老总说很喜欢我。

——“然后呢？”

“没有然后，他爱他老婆。”

“错误的时间——”

不等我说完，电波那端忙接一句，“错误的人。”

我们终于，又一次心照不宣的大笑。

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所以，结束是正确的。而回忆，也必然是会遗忘的。

四

上午八点，素槿开车过来看我。

有三月没见的时光。素槿剪了一头碎碎的齐肩发丝，依旧是眼神明亮，非常干净的脸，想来，素槿已是二十五岁的女子。

老公说为她洗尘。素槿俏皮的笑，把你老婆借我一晚就行。

老公故意面露难色，素槿故意不依不饶。

我笑着听他们调侃。

我的素槿是如此纯真可爱的女子。

漫天星光灿烂，素槿的阳台，是适合仰望星空的地点。

一瓶红酒，两只酒杯，各倚栏杆。

素槿看着我笑，她说真好，若诗，你还是我喜欢的样子。

——你也是。

素槿微笑，不再言语，目光转至星空。

一颗流星划过，刹那消逝。

——有的时候，我很想跟着星星一起跳下去。

我看着素槿面无表情的脸，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对着我笑，眼眸，宛若星辰。

——放心。

我是放心的。从来放不下心的是苏瑾。我的花团锦簇，锦衣夜行的素槿。一直漂泊不定的灵魂。

年华不断的前进。

时空拉扯流年的衣角。一点一点呈现生命。

年三十的前两天，打电话想要素槿与我们一同过年。

电波另岸，素槿先笑，答：若诗，不行，我接了个show，要到元宵之后。

她说，亲爱的，很高兴你无时无刻惦记着我。

蓦然想起，素槿已是圈内赫赫有名的金牌女策划。

再见素槿，是一个酒会门口。她挽着高高的发髻，浅紫色长裙，倚在车前等着我。

素槿如此精致的妆，昂贵的首饰。很庆幸，一如既往，干净明亮的眼神。

拥抱，素槿打开车门，请我进去。

这一年的时光，我整个人迅速的老去。丈夫不断出现的可疑形迹，令我如同一个怨妇。

刻意的梳妆打扮，终是无法逃过素槿的眼睛。

阳台上，素槿点燃一支烟，不问根由，轻轻叹一口气。放肆的目光有洞察秋毫的忧郁。

素槿纤长冰凉的手指覆在我的手背，“亲爱的，我们都有多少岁了？”

——二十八。

素槿笑，“你看，我们都再也耽误不起。”

她的眼角风情万种，媚眼如丝。

睡在素槿柔软的床上，我看着天花板想起那一年，她如何送我钥匙。

林素槿总是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

我终是到了无家可归的日子。

次日，素槿在柜台千挑万选，为我选一袭华丽的包装。

于是，我第一次面对那个年轻妖娆的女孩。

转头看玻璃门，映出一张桃花般的脸颊。

原来，我仍是可以骄傲的女子。

淡定的微笑，祝福，礼貌付账离开。留下那个女孩一脸错愕。

隔两张桌的素槿先我打开车门，牵着我的手进车。

我的眼泪如雨落下。

素槿开一辆白色敞口跑车，一路闯红灯无数。我的发丝和哭泣在成人之后，从来没有如此放肆。素槿轻轻拍我的背，“好了，亲爱的，好好睡一觉，醒来世界依然晴空万里。”

隔夜，抬起眼眸，窗外小雨淅淅沥沥。

我看着素槿笑，“晴空万里，果然。”

素槿白净的脸有几秒疑惑，然后秀眉一挑，一个枕头准确无误砸到我的头上。

“晴空万里”的天气，素槿的厅堂坐满了人。

我看着那个曾以为天长地久的男人，丝丝感伤拉扯着神经，点点的痛。

七八个人由哀求到奉劝最后竟至于威胁。

素槿动了气，搂着我的肩，厉声吼，“这是我们LIN家，由不得你们放肆！请出去！”

一群人愤愤的离开，临走还带一句，若诗，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

他压低声音道，若诗，对不起。

素槿“啪”的关上门，为我不平，“过分，若诗，你别怕，还有我。”

我看着我亲爱的素槿，泪水决堤而下。是的，亲爱的，我总是还有你。

前前后后，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素槿来回为我奔波。终于，争得百分之八十的资产。卖掉房子的那一刻，我的心竟出奇的平静。

从此之后，我与他真的是再无瓜葛。

他们说，凌若诗，看不出你够狠。我们家几时有亏待你，你竟让他一无所有。

素槿冷笑，若诗在你们家受的亏待，又岂止是几时！

素槿说，“若诗，到这个地步之时，你必须狠一点，亲爱，纵然，我知你的心一直在滴血……”

我淡淡一笑，摇头。

当情已成过眼云烟，身为女子，记得为自己的生活好好打算。

我的好女子，总是为我考虑的那般周全。

五

晚上，素槿说要庆祝我的“浴火重生”。

她在厨房一个多小时后走出来，却只端出两碗面条。

我说幸好我没戴眼镜。

素槿摆好筷子，奇怪的看着我。忽地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用点小得意的口气调侃道，“凌姑娘，本大爷让你大跌眼镜的事情还在后面了……”

我低头吃面条，无辜地抬头，道，有点咸。

素槿瞪着我。

——真的，不信你尝尝，还有点焦。

我把筷子举过去。素槿将椅子一拉，在我对面坐下，不客气的开口冲我吼，凌若诗，你就知足吧！

我笑靥如花。

夜深人静。

伫立窗前，观楼下万家灯火明灭。

素槿浅笑，若诗，你还记得大学毕业那次吗？

——“哪次？五星级酒店？”

“是。”

我笑，“自然铭记。”学生时代，首度去此等昂贵地方。

素槿浅浅抿一口红酒，轻叹一口气，“其实在这繁华似锦中，我所仰仗的也是‘朱骚骚’的那种资本。若诗，那些男人之所以肯让我，亦不过因我还是一个姿色尚可的女子……”

——毋庸置疑。你绝对是靠自己的能力。我握着她纤长冰冷的手指。

素槿笑，“多年职场，我学会周旋不同人群，不动声色换上多种面具。若诗，你可知，静待‘人间四月天’有何种无奈……”

她美丽的眼睛在灯光中闪烁。

亲爱，原谅我，原来，我从未真的懂得你的艰辛。我的素槿，她始终是一个眼神明亮的女子。

人生路漫漫，时光荏苒。

于万千尘烟中，凌若诗在那个六月，洁净的栀子花瓣中遇上那个洁净的女子。仿佛只是瞬间的时光。我们兜兜转转的人生。我与你之间，我与我之间，如此这般反复往返的交流。不论繁华似锦，亦是尘烟落尽，褪去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