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竹林深处
碎叶轻踩，过青砖绿瓦，穿到竹林深处,见叶浓露重，新墓半掩其间，白蜡仍立于青石板上，不觉往事悉映眼帘。
小时候，总是随您入那竹林深处，见您手起刀落，哗的一声，水珠飞溅。我欣喜若狂，自取竹条做纸鸢，却遭您一顿训斥，心不满，之后我便坐在石头上生闷气。没过多久，见您走来，手拿着小竹羊儿哄着给我。我见您手上血痕斑斑，于是明白了您的用心良苦，却还不满足，后暗自跑入那竹林深处，自伐自织，谁料惹得一手伤痕，忍痛不言。
开始入学读书的我，常常与伙伴入竹林深处做竹剑捉竹虫，那时鸟语花香，那时天真烂漫，那时无忧无虑。可您已在远方，可我仍未有过思念的滋味。
一天，独自入林，拨开重重枝桠，却见您躲藏于竹林深处。又惊又喜，喊来了母亲，母亲最终原谅了您的一事无成，抚平了您的惭愧之心。可从此以后，您这座曾经的丰碑因好逸恶劳在我们心中轰然倒塌。
您终于听了母亲的劝说，开始认认真真地学艺，踏踏实实地养家。放学路上，见高楼外的您手挥砖刀，身倚危杆，汗滴进我眼，滑下脸颊，却不知是泪还是汗。半山腰中，见您脚陷泥淖背顶日，铺就一抹抹绿痕。翠竹林里，您削竹编织，簸箕背篓卖去，书包纸笔买来。渐渐地，那座曾经倒下的丰碑又在我们心中矗立起来。
那时，家中虽不富裕却还殷实，您也有闲情逸致，时常去那竹林深处颂诗弄笛，甚至与年少懵懂的我们讲竹林七贤。虽无心去听却仍愿倾听。如今才知，您乃民间遗珠。黄土陇中，君可知否？
后来，为了我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您毅然领起全家到镇上租房。“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静悄悄地伫立于小镇深巷中的棚房竟似草堂茅屋般不堪。可那时的您却变了样，变得乐观积极，常喜高谈阔论且妙语连珠。对于亲朋好友的不解与冷嘲热讽，您都一笑置之。也是，那时谁能懂您的心思。
在小镇“贫民窟”中居住了好几年，从未听见您一声叹息，相信一切都可以熬过去。可命运总是会出人意料地发生转折或变化。那天深夜，暗淡的霓虹灯给老街披上一层银白色，显得愈发沉寂。也许是因为中午与您争吵的缘故，我和姐姐都不敢回家，慢慢地向前移动。刚进屋前就听见了您无力的呼唤声。顿时，我们感到十分害怕，冲进屋里，见您面容憔悴，神色全无，忍不住泪涌了出来。大声的叫声终于把您喊醒，细细询问，才知白天发生了一起事故，由于一颗铁钉勾住了您，您才成为了那场工地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面对死亡的威胁，您也被吓傻了，吓成了这样。
它只是一场事故，基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圣训，于是我们都逐渐放宽了心，可谁知那场事故却只是另一场灾祸的序曲。唯独您又回到了从前那个虽沉默寡言却脾气暴躁的您。每常有空，您都会独自回到村里屋后的竹林深处，独坐于树墩上独自思索着。可那时，我与姐姐都只喜欢时髦的人和物，不曾关注您那过时的爱好。直到现在也喜欢这些的时候，却再也听不到您的真知灼见，只能道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到了初中，开始萌发对文学的兴趣，开始沉迷于天地万物的优美之中，开始与您一起走入竹林深处，开始向您追问千千万万个佳话和美谈。您竟似找到知音般高兴，主动倾其平生之所藏，不停地给我灌输玉露琼浆。稚气未消的我说出的话常惹您捧腹大笑，您却从不责怪或纠正。直到后来，才发现我的有些话是多么的荒唐和可笑。而您的言语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光阴荏苒，在不经意间，姐姐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也上了高中，母亲又查出了病。家里对金钱的需求显得愈发紧迫。为此您不能在家乡呆了，只得出门务工。叛逆的我在高中时候与您的矛盾就像久藏于严冰下的火山一般开始激烈地喷发。您出去避免了很多的争吵，那时的我也暗自欢喜您终于离我远了。可谁知没过数月，就尝到了另一种难受，特别是每当回到竹林深处就显得更加难受。
过了一年，您回来了。一种莫名的欣喜从再一次见到您的那一刻产生，那种难受又暂时的痊愈，一切的矛盾就开始化解。我与您一起在翠竹林里畅谈着一切，一起畅想着未来的家。我们约定以后定要在屋的四周都种上竹子，让家的周围都充满苍翠之色。从那时开始，我开始认为这片竹林成了一片爱的净土。
前年的那个春节是全家唯一过的一次年，可谁又曾料到，那也竟是最后一次。鞭炮直响了大半夜，烟花照亮了大片竹林，漫山遍野的如菊花的烟火忽开忽现，一家人欢喜非常。即便是初晨看着邻家孩童捡着我家鞭炮都感到十分开心。可不久，为了家，您又远走他乡。走之前，您又把我带进了那片竹林，在我面前好好地赞扬了这竹子的君子品格，我明白您这是对即将走入高三的我的鞭策，当时也并不以为然。可怎知，那是您的最后一次训话。
时间辗转到去年一月的一天，一个电话向家里打来，母亲哭了，我也在一旁，听到关于您被确诊为晚期肝癌的噩耗后，感觉天塌了下来，大脑里只剩下天地间的一片混沌。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恶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家里走到教室上课，再从教室里行尸走肉般走回家里的。晚上，北风甚紧，独自一人伫立在窗边，看着河边的竹林，却已想不起竹林深处的欢喜往事，只感到一种痛苦和无力。
去年除夕夜晚，街上行人寥落，路灯却异常亮丽，挂满泥的鞋在泥浆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僵冷的手紧紧握着刚刚接完您电话的手机不敢放下。孤行于曾经闹市的我竟怀疑这是不是过节，怎会这般冷清萧索？
春节是没有好生过的了，也忘了自己是用多少试卷来麻醉自己，不去理会节日里自己落魄与别人欢喜的反差。初一的下午，叔叔把我接回了乡里，经一番安慰后，依旧难以释怀。辗转又来到竹林深处，阴霾的天空下，竹林也显得暗淡无光。默默想到这里不会再出现那矫健的身姿，却多了一个孤独的影。
如今不得不承认上天对您确实不公。可令我惊讶的是初九那日回来的您并未怨天尤人，从新变回了原来的您，不停地说话，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才肯罢休。我们都被您骗了，“虚伪”的您让我麻木地继续我的备考，误以为您还可以再坚持几年。
初十那天，我们回到那真正的家，来到属于您的竹林，没想到这是您最后一次进入您自己的天地。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兴，忘却了许多，照相机留下了您那久违的笑脸。原来，这里不只是让您发泄的地方还是您散发快乐的地方。这里留下的不仅仅是伤心，如今的我也只有到这里才能寻觅到您的记忆。
十一到十五您还能掩饰，可十五晚上您的呻吟声渐渐露出了马脚。我开始停下了手中的笔，母亲停下了她手中的勺，您竟自觉走了出去，还是我们使劲拉了回来。
重复地装睡，让您自由地呻吟一夜。重复地开小差，让自己自由地沉闷一天，重复地过了六天，不知道做了什么，不知道去珍惜，只知道自己将会失去您，却又无可奈何，甚至只能憋着。
二十一的晚上，我听了一夜的呻吟，也听了母亲一夜抽泣，没顾得上一夜的鸦鸣。第二天一早，您就闹着要回去，躺在已盖了三层棉絮的床上居然连连对我说着对不起三个字，我不知道您怎么对不起我了，疑惑的我感到不妙，被母亲硬催着去了学校。
正月二十三的下午，竟然第一次接到了姨娘的电话，抽泣几下又匆匆挂断。正月二十三的晚上十八点五十八分，叔叔的一个电话彻底断了我的念想，断了我的愁肠。
强忍住欲哭的情绪，急忙地请了假上了车。车在您曾经走了仅仅四十三年的路上疾驰着，空气里夹杂着雨丝风片，我的眼睛变得愈发湿润。当时只觉得车往越来越黑的地方驶去，我感觉到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身体就像被寒风抽空了，绝望的内心也跟着您一起停止了跳动。突然，车经过一片熟悉的竹林，不由的想起曾经您和我常在那竹林深处的那口古井旁喝水的场景，您把蕉叶折成杯子样轻轻地送进我嘴里，焦急的我总是不小心弄湿您的裤脚，惹得您好气又好笑。可还未回到现实中来，车就到了村里，我就被拉入了痛苦的深渊。
除了竹林旁边那几根高竹竿上放出几缕光线外，四周都是漆黑一片，凭着经验走到了家，家内家外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在相框中的您微笑地看着他们同情的表情和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泣语。我被母亲颤巍巍地搀到了您的灵前，我不知道我在母亲怀里哭了好久，可惜的是泪水把母亲新换的衣服全给弄湿了，叔叔不合时宜地严厉地阻止我再次落泪，婶娘安慰了我和母亲整整一夜甚至直到今天。
我知道我若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声泪俱下，会让母亲多昏阙几次，会让众人又良言相劝几次。我必须控制自己，必须压抑自己，不过这真的好难，于是我借故出去透透气，来到这竹林深处，自由得释放我心中那憋不住的苦楚。就这样，在死亡的沉寂中过了两天，在曾遍染湘妃泪的竹身上又承载了我两天的梨雨。
姐姐终于赶了回来，又是一阵满院抽泣声，又是一阵穿林打叶声。在表面上一切最终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可内心只怕难以消停，难以消停的还有那片斑驳浓密的竹林。
那天晚上，您静静地躺在里面，而我静静的跪坐在外面，除了雨打竹梢的声音和竹林外悲泣的声音外，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看着写满您踪迹的竹叶一片片落下，一片片落下，掩盖了半个坟头，半个坟头上湿漉漉的新土是您曾经踩过挖过的旧土，旧土里长满了您新栽的嫩竹，嫩竹上依旧有您未干的汗珠。
谁家的雄鸡长空一鸣划破了晨曦的寂静，那远处的晓月还未从坟头落下，又是何人的笛声开始回荡在竹林深处？我不想离去这片湿土，我不想错过这里曾经的春天，我不想离开这载满浓浓爱意的竹林。可谁知这些由不得自己，最后又来到了学校，在学校里仍不知是怎么过的，甚至高考是怎么过的都不知道，也许是“鬼使神差“吧。
难得的是那些善良的村里人，难得的是一些可贵的亲戚们，难得是那一群真心的朋友们，难得是这真爱无处不在的社会，让我不至于沉落于过去的罹难之中，让我又一次闻到了春天的花香。
流水似的韶光不会因坎坷的沟壑而停止前进，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加快了脚步。当我还未从您的世界里走出，就辗转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见到很多陌生的人，以为可以忘记那些熟悉的人和物事。可怎料到有那一夜没在梦里到过故乡的那一片竹林和那竹林深处里您的一言一行。
回到镇上，顾不上朋友同学，就匆匆来到村里，来到您留下的屋子，看见您常呆的竹林，就不由自主得向这边走来。
回过神来，见自己已经走进您的坟茔，坟上满是萋萋青草，坟旁已是株株嫩笋，坟后已是丛丛野花。
这又是一个春天，一个是由父亲迎来却没有父亲的春天。这个春天从竹林深处开始蔓延。蔓延到小镇上羸弱的母亲身边，蔓延到芙蓉城里辛勤的姐姐身旁，蔓延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