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歌相伴的日子
1971年高中毕业后,我的生活进入了低谷:一纸“右耳失灵”的体检鉴定,让大学与我擦肩而过;当兵、招工也成了泡影;连往日自己瞧不起的孩子王——村级小学民办老师,也被人捷足先登了。我唯一能够充当的角色,便是祖辈遗传下来的地球修理工。看到昔日的同窗一个个走出山村,跳出“农门”,我的心从天上一下掉进了冰窖里,金碧辉煌的理想殿堂、解放全人类的神圣使命、挥戈回日的豪情壮志,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与我终日相伴并给我精神慰藉和支撑的只有那天、地、人三籁一体、和谐共鸣的山歌。
刚回家的那几天,我最害怕的是出集体工,这害怕不是体力劳动的苦和累,挖泥拌土、扶犁掌耙、栽田扮谷、挑水打柴,这是农家子弟从小练就的基本工,对从家里到时田里两点一线的生活也早已习以为常;真正让我难以承受的是难以言传的心里负担:我被推荐上大学的消息,在我回家之前就传开了,家里乃至全村都为之骄傲,现在从白天鹅一下变成了丑小鸭,我如何向人交代?因此,出工的时候,我尽量避开人群,单挑那些能够单独完成的定额工或杂工,我不敢面对众人的询问;也害怕见到别人异样的目光。
回家后的第五天,我揽到了一个栽田的定额工:一丘八分面积的山冲田,按三五寸的标准插上晚稻秧,工分20分。我头天半夜便起来扯秧,到下午5点来钟便完成了任务。我不想早早回家,带着满身的泥水和汗水爬上山顶,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遥望着天边的白云,思念着昔日的同窗学友:他们有的将戴上大学的校徽,有的将穿上绿色的军装,有的将住进工人的宿舍;而我将要在黄泥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心里充满了惆怅、彷徨、孤独和悲凉,就在我陷入万念俱灰的思想困境中无法自拔时,对面山脚下传来了悦耳的山歌声:
“七月里,秋收时,
姐劝郎君要立志。
朝于斯,夕于斯,
石头也有翻身日,
困龙自有上天时。”
歌声不高,但吐词清晰,就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正在娓娓而谈。我翻身一看,唱歌的是葵花嫂,她正带着两个孩子在田里插秧。我早就听人说,葵花嫂早年时,是我们村里的一朵花,特别爱唱山歌。她丈夫庆生哥是有名的歌手,方园百里的红白喜事要请歌手,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他“报花名”时,一口气能唱出100多种花;散唱时,一个人能对20多人;更绝的是,他能现编现唱,一连几个小时不唱现词,葵花嫂和他就是由山歌结缘的。可惜好人命不长,在一次矿洞坍塌事故中,庆生歌和两个采矿工人,同时遭遇不测,撒手西去。葵花嫂从此也没再婚,她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为了把孩子培养成才,她一天到晚放下锄头捡扫把,田地家里两头忙。为排遣身心苦闷,葵花嫂也经常唱歌,只是歌声中少了些往日的直白和激越,多了些娓婉和忧伤。 “八月里,是中秋,
姐劝郎君莫怨苦,
称五代,皆有由,
玉不雕琢不成器,
菜籽进榨才出油。
九月里,是重阳
姐劝郎君莫荒唐,
夏有禹,商有汤,
一辈新人攒旧人,
长江后浪催前浪------”
我一激灵坐了起来,葵花嫂的歌显然是以情侣对话的方式来教育儿子的,可我觉得就是唱给我听的,这宛若天籁的歌声就象一只无形的手,把我从自卑的沼泽中拉了出来,失落的自信,又回到了我身上:与葵花嫂比起来,我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妇道人家,尚能强忍着丧夫的悲痛,10多年如一日,独自承担着赡老抚幼的重任,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而我一个年近18岁的男子汉,居然被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击倒了,简直就是个混蛋。
回到家里,我向父母提出了一个原先难以启齿的要求,我要到县人民医院进行重新检查,我确信我的右耳没有问题,因为在刚才山上听葵花嫂子唱歌时,后面那一段我故意把左耳捂住用右耳听,也听得清清楚楚。父母听后非常高兴,特地陪我到县人民医院五官科进行了仔细的检查,检查结论印证了我的判断:双耳听力完全正常。心里障碍一扫除,那种云开日出的开心与快乐是我从来没有体验到的。
70年代,农村的精神生活是单调和贫乏的,虽然家家户户都安了广播,但一年四季除了催耕催种外,翻来复去播出的就是那几首革命歌曲,几个月才能看到一场电影。因此,山歌便成了人们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人们常以山歌、号子驱除劳顿、愉悦身心,农民在劳作之时、丰收之时、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用山歌助兴。我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的认知,很多都是从山歌中得来的。
作为回乡知青,我虽然大部分农活都会干,但每个月要干什么事,我是从不操心的,因为每天的农活,都是由队长安排的。但当我听完《二十四节气农事歌》,便对一年四季的农事心里有数了:
“一月小寒接大寒,施肥完了心里安;
立春雨水二月到,小麦地里草除完;
三月惊蛰又春分,整理秧田播种忙;
清明谷雨四月过,早稻育秧快栽禾;
五月立夏小满来,中稻插秧薯棉栽;
芒种夏至六月中,晚稻玉米要下种;
七月小暑接大暑,又排又灌双抢忙;
立秋处暑岁渐凉,中稻玉米都收光;
九月白露又秋分,要播油菜紫云英;
十月寒露霜降到,晚稻收完薯进窖;
立冬小雪天渐寒,整土改造低产田;
大雪过后冬至临,选种积肥迎明春。”另外,很多历史人物和典故,我也是从山歌中启蒙的。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首散唱的《十字歌》,从一唱到十,每一个字都包含着若干历史人物和典故,“一”字是个开窗白,这里姑且不说,以“二”字为例:
“二字上短下横长,二月百花遍地香;
二郎神是杨戬,二圣老祖法力强;
二名榜眼御笔点,二朵金花状元郎;
二路元帅薛丁山,二次救父父被伤;
二条好汉文成都,二龙山上反朝纲;
二度梅中陈杏元,二次害他和番邦;
二十四帝刘秀主,二十八宿辅朝堂;
二位兄弟抢彩球,二女双配薛小将。”
这里光一个“二”字,就蕴含了十多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和历史典故,要把它弄清楚,就足够你喝一壶的,这样一直唱到十,你要了解每个人物和典故的来龙去脉,足够你读上三五年书。
相对上述农事歌和散唱来说,农村山歌中更多的是情歌。如《十绣荷包》、《十盼》、《十二月别姐》、《十月想郎》《十二月望郎》、《十月劝郎》等等,农村大多数男女都会唱。70年代,是狠斗私心一闪电的年代,农村青年男女恋爱,是十分侈奢的事,就象在做一件难以见人的丑事,热恋中的男女,不说接吻、拥抱,连牵手都觉得丢人。男女青年走路,一看见人,便自觉拉开一段距离,即使女人座在男人的单车后面,一到人多的地方,便要下车停下来,等男人走远后再往前走。有一首情歌,把当时初恋男女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郎在高山做鸟叫,
妹在园中把手招,
爷娘问女招什么?
风吹头发用手操。
郎要乖来妹要乖,
郎走拢来妹走开,
郎妹心中恋爱事,
神仙下凡也难猜。
郎要乖来妹要乖,
郎拿盘箕妹拿筛,
郎拿盘箕做样子,
妹拿筛子做招牌------”
山歌把初恋男女的羞涩和矜持,对自己意中人想见又害羞的腼腆神态表达得活灵活现,展示了一种含蓄的意味深长的古典美,与当今男女张口闭口“我爱你”这样的裸恋相比较,谁更深沉、更厚重,更耐人寻味?现在的青年人恐怕是体会不到的。 40多年过去了,随着经济的发展,文化、科技的普及和娱乐方式的多样化、现代化,古老的农村山歌渐渐“冷”了下来,唱山歌和听山歌的人越来越少了,山歌离我们逐渐远去,但那两年的农村生活,那600多个与山歌相伴的日子,依然历历如初。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最困惑无助的时候,是山歌驱走了我心中孤独的阴霾;为我注入了青春的活力,带来了酷热的厚望。那跌荡起伏的纯真音节和构思巧妙的散发着浓烈的泥土芳香的歌词,是我心目中美好的回忆,将在我的情感港湾中永远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