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如昨

雨点敲击着窗外的梧桐树叶，也敲击着我心里最阴冷的回忆。

我叫杨紫陌。我曾翻看过古诗词，里面有“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里携手处”的句子，这大概就是我名字的出处吧。因着这个美丽的名字，大约可以联想到一些缠绵绯测的爱情故事，可是，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爸爸妈妈和睦地相处过。爸爸几乎每天喝酒，喝多了就开始打妈妈，揪着她的头发，拳脚相加。妈妈没有笑容，即使平静时看爸爸的目光里也依然充斥着鄙夷和漠视。我从恐惧到淡然，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清冷挂在我五岁的脸上。

那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爸爸紫红着脸从外面回来，当然，妈妈又挨了打，这一次似乎更严重。然后，爸爸就象死猪一样睡着了。妈妈在镜子前用温毛巾敷脸上的伤，我看见她的眼里射出决绝可怕的光。她突然迅速地给我穿上外套，冒雨送到了外婆家，就匆匆地走了。

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变成挂在灵堂上的照片。照片里，妈妈的浅笑温婉可亲，只是我从来没见她那样笑过。

外婆说，那个下着雨的晚上，妈妈杀了爸爸，不知砍了多少刀，爸爸已经血肉模糊，她大概把所有於积的恨都化成了刀起刀落的阴森白光。然后她报了警，却在电话挂断后割了自己的动脉。妈妈和爸爸的血就交融在一起，流出门外，流进雨水，染红了整条街。

一年后，外婆因病去逝，我被一个以前从未见过面的舅舅接走了。

（二）

这是我不曾有过的幸福时光。

舅舅一边上班一边给我洗衣服做饭，送我上学，晚上在床边给我讲故事，他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脸上一直有温暖的笑意。

我从来不笑，我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玩玩具，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看云彩。邻居们都说我乖的时候，舅舅的眼里掠过深深的痛惜。

慢慢地，也有年轻的阿姨到家里来，她们看到我后，脸上都露出惊诧的神情，走掉后再也没有出现。也有一些想试图接近我的，我永远流露出的淡漠却让她们恼羞成怒，讪讪而去。舅舅从不责怪我，也不对我叹气，他对待我的样子就象呵护一只受过伤的小动物。虽然我还静默如昔，心底里却已经有阳光柔柔地散开。

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我哪里来的舅舅，为什么肯为我承载这些。

高中时，开始有男生追求我，他们背后叫我冷美人，常常为博得我的笑容明争暗斗，那种幼稚的举动让我不屑一顾。粉红如花苞的年龄，我突然对舅舅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情愫。我开始用少女的眼光审视他，儒雅，俊朗，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他身上散发的成熟男人的气息让我沉醉，甚至他叫我“陌陌”时，那浑厚的声音也让我着迷。只是我从来不表现出来，我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梁澈，梁澈。

我把所有的压抑和隐忍都变成动力用在了学习上，盛夏时节，当名牌大学的入取通知书飞落在我掌心的时候，舅舅的笑声里写满了骄傲，只是，我分明地注意到，他的脸上隐约有了岁月的痕迹。

那天，舅舅做了很多菜，甚至还准备了一瓶红酒。当我的两腮开出酡红，舅舅有些失神，他说，陌陌，你越来越象你妈妈了。

酒后的宁静夜晚，舅舅向我讲述了我一直想知道的事。

（三）

我是初中三年级时认识秦舒姐姐的。

那天，哥哥把她带回家。她象极了希腊雕塑里的女神，典雅高贵，气质出尘。她温婉地冲我浅笑，还轻柔地叫出我的名字，听起来就象熟识很久的朋友。

好象一下子我就喜欢上了她，是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哥哥说她是初中的语文老师，所以有时，我拿出习题册，粘着她，请她给我讲题，享受和她在一起时的美丽时光，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给她的细腻的面颊镶上金边，美得让我胆怯。更多时候，我看见她同哥哥一起说笑，幸福甜蜜的神情在我的心里荡漾着隐隐的酸涩。

哥哥没有珍惜她，为了自己的前途，娶了一个高干的女儿。没多久，她也草草嫁给了一个靠卖家具发家的小老板。

她再没来过我家，我却抑制不住地始终关注她，也许是为负心的哥哥赎一份心灵的罪，更是无限悼念自己的初恋情怀。看着那个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那样摧残她，看着她象花朵一样在风里凋零，无数个夜里我的心里落满苍凉的泪，甚至恨自己无力保护她。

后来，她杀死那个男人然后自杀。

后来，陌陌，你成了一个孤儿。

当我看到你对外婆的死无动于衷，你眼神里的漠然深深刺痛我，我知道，生活已经在你心里投下了望不到边的黑暗，于是，我发誓，陌陌，我要让你快乐，我要用生命温暖你。

（四）

我抬起头，满脸泪水，有一种想扑进他怀抱的冲动。

临上大学时，我给舅舅留了一张字条：梁澈，请等我，等我毕业，我不是想报答，我只是爱你。

大学里，我无心享受五彩缤纷的校园生活，无视其他男生向我投来各色的爱情羽箭，无暇参予学校的社刊团体，我只是一心想着梁澈。想着亲情加爱情构筑起来的幸福定是无懈可击。

等我在实习单位结束实习，开始写长长的论文，有一天，邻居李阿姨打来电话，说梁澈住院了，昏迷中一直喊我的名字。

我坐上车，穿越几个城市，飞快地赶到医院。病床上，我熟悉的梁澈已非往日的英健挺拔，医生说他是长期劳累，已是胃癌晚期，我心里的悲怆无法言喻，冰冷的手指划过他清瘦的面颊，眼泪无声地滴下。

梁澈醒了，他虚弱着，用力笑着，想给我的依旧是快乐。

一种象抽丝一样的痛楚让我无力抵抗。我的梁澈，哪怕他是聋了哑了瞎了残废了，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一个活着的男人，陪我走完今生的路。他所给予我的生命和快乐，我还要用爱来还。

三个月后，一个冷雨敲窗的晚上，38岁的梁澈走了。

收拾他的遗物时，我看见小时候他常给我读的故事书，扉页上，依稀写着：陌陌，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