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江湖
一生江湖辗转，海北天南。
这日，踏过青石，踩过细雨，他停在一家酒楼之前。至此，便在江南停下。
江南细雨绵绵如雾，温软暇媚。
温软不过三月春，暇媚不过眼前女子。
她说客官可是要长住？
他淡淡一笑，饮尽杯中酒，不置可否。
她是酒家老板，生于斯长于斯，温的眉，恬的眼，言语间尽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风致，柔和却也别致。
时日一久，她与他混的相熟些，便不停问他以往江湖事。
江湖事，江湖梦。未曾踏入江湖的人，多多少少总有这样那样的江湖梦。梦里或许刀光剑影，或许情深意长。有穿白衣的俊朗侠客，有独孤一世的俊朗公子，有妖魅邪腻的魔教少主，或有更多的倾城美人，于血雨腥风中演绎一段段侠骨柔肠。百炼钢里化出绕指柔，深情一望可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但终究，恩恩怨怨，不过都是肖想。
真正的江湖，无所谓血雨腥风，也不过是一路走走停停。世态炎凉，却并非传说中的恩怨情长，不过尽是些人世辛酸。
有卖身葬父的幼女、有求而不得的行乞书生，也如戏文中所言，恶少欺男霸女，官家逼良为娼，妇孺状告无门，但绝不会有从天而降的大侠，一剑荡平风云路，一言打尽不平事，不过都是些杜撰传说罢了。
毕竟江湖再长，怎长得过衙门一纸文书；帮派再大，又怎能大的过府官头上一顶乌纱。
所以，你以为江湖是什么？
衣食住行，家长里短，不过也是人世百态芸芸众生。
她不信，撅着嘴质问他，“既如此，江湖与俗世无意，侠客与平民一般，那么你又凭什么称自己是江湖人？”
凭什么称自己是江湖人？他讶然一笑，“是啊，我又凭什么称自己是江湖人。”
他没有参加过帮派，没有拜过师门，没有邂逅过江湖佳人，更没有杀过一人。他又凭什么说自己是江湖人？
他叹气，“可能是我走的路太多太长，看过的事太多太广。”
她嗤笑，这般说，世上所有行商之人皆是江湖人，世间所有流浪者也俱是江湖人。
他想了想，皱皱眉头，再叹道，或许我有一身武功吧。
江湖人怎能不懂武功，不懂武功又怎么是江湖人？他是有一身极强的武艺，虽不及传说中那般飞檐走壁、剑气无形，虽也不是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客，可这一身武功却是不假。
她停在窗前想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眼光穿过窗外绵绵雨幕，自言自语般固执，“可我还是不信你的话，我见过江湖人的。”
一个真正的江湖人。
她强调。
初见时，他被人一剑刺穿肩骨，不知怎地晕倒在她家酒楼下。血色染红白衣，奄奄一息。但到底是江湖人，几碗汤药下去，不过几日便恢如初。
暮雨潇潇落下，她眼里蘸满了温和至极的笑意，道他是翩翩如玉的公子，锦衣夜行，常踏夜而来，爱喝酒，也会舞剑。他有一双极其神情的眼眸，更有一颗救世仁心。
他听她絮絮而谈，终是忍不住打断她，那他现在何在？
酒楼里住了月余，他可从未见过她口中的少侠。
“他现在何处？”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目光眺望远方，依旧穿林打叶，深巷杏花，可再不似旧日心境。
“他很快会回来的。”她终于长吸一口气，像是说给他听，但更像是说服自己。
“他说他会回来的。”
“万一他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
“我是说万一？”
“万一，万一，我总会等到他回来。”她偏过头看他，眼神坚定，“你说你是江湖人，那你应该知道，江湖人最看重的就是信诺。”
一言既出，千金难反。
是啊，一诺千金。他低头轻笑，指尖不自觉轻叩桌面，一声复一声。
长街凉雨过千番，夜色渐渐胧暗下来，绵绵细雨依旧如梦似幻，沿街灯花依次亮起，朦胧雨雾铺就的诗情画意。
诗情画意是江南。
烟丝醉软，云蒸霞蔚，江南有明媚的景。
巧笑嫣然，顾盼生姿，江南有温柔的人。
可他终于决定要离开江南了。
江南烟霞明媚，细雨多情，却终究不是他的归宿。
她站在门口送他，是平日特有的调侃语调，看来你还是很向往江湖的，这不又到江湖里去了。不过，日后若是厌倦了就回来吧。我这里上好的竹叶青，你想喝多少有多少。
他轻笑点头。
挥手作别时，万般情绪忽倏而至，萦绕心海。
脸上却依旧是一贯的神情，但到底是没忍住，他问，“你还要等他吗？”
方才还一脸笑意的眸子暗了暗，也不过瞬间，她仰起脸，依旧是平日的神采飞扬，“我会等的，一直等下去。”
一直等下去，等到海枯石烂也没有关系，她在心里这样想。
若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呢？他在心里这样问。
她这样想，他这样问。明面上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场告别。
她自在她氤氲多情的江南继续开她的酒楼。
他继续以往漂泊的江湖路。
萍水相逢，相识一场，然后相忘于江湖。
只是江湖深远，以为天高地广，其实说到底也不过就那么一片天地。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她要等的那个人叫沈君清，翩翩公子，清清如月，倒真如市井传说中那般丰姿神朗。可是他不敢告诉她，她等的那个人，并非她想的那般好。
不敢告诉她，某日市井上，他遇见的那个欺男霸女的恶少就是他。
也不敢告诉她，沈君清他装作江湖人，行走江湖，凭着一副好相貌骗尽多少女子芳心。
他更不敢告诉她，风月债风月场，江湖虽不如人意，但到底是有仇报仇之地。辜负太多，欺骗太多，恩怨纠缠眼前过，再圆润的谎言也有拆穿的一天，况他招惹太多江湖人，自然躲不过仇家寻衅、千里追杀的命运。
他其实不敢告诉她，她要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他只能离开。
他自江湖来，自当风雨去。
他想，与其让她清醒地痛苦着，不若让她在美梦里安然度过一世。
而她，她还在等他。
等一个年少的江湖梦。
梦里他风姿俊朗，白衣翩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