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离别
小镇人的离别风景是从生离死别状的哭声中开始，离别的纠结样子连住在运河边上的镇里人都被感染的分外多情而且柔弱。离别的情景大概每天都会上演一两幕，很像演绎不完的白话剧。幸而年长的老者不是经常去镇中心看实场演出，不然对着眼前真实且无奈的分离赞歌，他们肯定是断然难以接受的。
枕河分别，痛哭流涕，倘若没有人记得，这种哀伤的风景约摸是要追溯到20年前。20年前的情景是怎样，也只有枕河边上的郑姓长者记忆犹新，他估计不会想到，那段在20年前显得如此细小卑微的事情在20年后会被如此无肆地放大，以至于悲情无奈的氛围将小镇笼罩。
郑姓长者的年少光景，多是发生在枕河边上，有些最快乐的风景他自己也印象深刻。“君从姑苏至，人家尽枕河”的模样让他很容易记住，来往于窗外的万里泊船之间，哪是多情的客船，哪是忙碌的商船，他也分辨可得。客船从枕河边上停下的时候，会有很多做生意的当口，郑姓人家几代人便是在这水边发家，停留，繁衍，生息，对于水边的客人，郑家人有天生的敏感。
就像有人会从客船上下来，有人便会上船的规律一样，来往于莘庄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有从莘庄来的少年面带安静和前来送别的家人一一道别，可轮到他上船的时候，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郑姓家人来的及时，很随和地送上纸巾，还要反复地塞给那位少年几包，做很同情地劝告。等到船从码头开动离开的时候，他们家人还要再递几包纸巾给少年的家人，轮到生意和别离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郑家人也早算计好了，这一场演出，他们所有的成本是多少。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送别模式，莘庄的人渐渐知晓了，枕河码头那边有一位郑姓人家，用憨厚朴实的身影感动了每一位来往别离的人。于是哪家下次再去或将要去码头的时候，家里的长者都要事先去和郑家人作简短的说明，他们是怎样的离别，去哪里，做什么。郑家人的演技自此一日千里，炉火纯青，之后的每次分别生意，他们做得分外形象，就仿佛那是他们自家人要离别一样。
这些鲜活的往事就是20年前的生动记忆，莘庄的人早已习惯，在枕河之畔须要有一位本地人坐镇。郑姓长者的成长也是由此而来，充满活泼的灵性，他大抵知道，在莘庄里，哪些人是万贯家财，哪些人是一贫如洗，哪些人可以攀附，哪些人必须远离。无论他的小船划到枕河上游的哪一头，他也不忘前去登门拜访，沟通融洽。
枕河游览，一览天明，当年的年少模样，书生意气往事，在莘庄早已成为经典，郑姓长者的来往行李，牵绊旅行，和码头长水相容一起。来往的老人，少年，至今还从那陈旧斑驳的码头走过，走回，他们不免心事重重，对着这座莘庄里最有历史味道的老地方，他们有的人可以回味出那些苍老，有的人只是将苍老遗忘。
小镇的光景在长水之畔日复一日，没有经年流转的变迁，那些建筑还是保留着20年前的模样，那些成长了的本地人却是容颜各异。水的柔情和风的灵性让建筑斑驳的缓慢，让人年老的匆匆，时光变迁的方式不是以为离别，而即使短暂离别的人，也可以豪气地走回来。他们会再从码头下来，远望沉沉的船舶，旧水一年漂泊，江春一年不过。
郑姓长者的生活在如今的莘庄是不以为幸的，儿女离开他的早，留给他的只有一方浅浅的河岸，窄窄的荷塘。瘦小的房子和船仓是很多年没有开启；运动的，漂泊在水上的不是住所，是风帆，有风的天气里，漂泊的屋子摇摇晃晃，总有一天，它也会飘到远方。
莘庄在上游的水域据说是要干涸了的，长河绵延几十里，会在如今的某一天搁浅。郑姓人担忧的多半是断流，然后所有莘庄人，都会因此少了一抹绝美风景。没有人再去码头送客，旅游，也没有人再会怀念，那段悠悠的木船载客故事。奉为经典的故事也总有经典破灭的时候。
幕布，幕剧是新鲜的玩意，有一处名曰《送别》的话剧在莘庄尤为受欢迎。莘庄的少年来来往往去看过几次，郑姓长者也好奇地打算去，又没有那个体力。送别的故事是发生在水边的，一家人，一行船，春夏秋冬，绵延不觉，送行之人载客过了几十载寒暑，唯独把自己留在了原处，永远走不出去他的几尺船舷，道听途说的概况是这样，听得郑姓人家感慨万千。
对于莘庄的故事，生活，郑姓人家总是熟悉的，沿河人家，风景于夏，小镇的景色在盛夏是繁盛，充满了水的韵味，动感。是在有一年的繁盛夏天，郑姓人家的送别帆船在码头处出了意外，整个船上的人纷纷落水。郑家人全体出动，在长河里救起了大半人，郑家自家人却只剩下郑姓长者一人活了下来。那场救人的悲壮场面，已经为不少人淡忘，经过劫难之后在世的人不多，离别的哀怨之境历历在目。
郑姓人家的送别生意自那次劫难后完全衰败，体恤郑姓长者的人不计其数，大家都没有再刻意重新提及那些往事。郑姓长者懂得莘庄人对他的宽待，他没有离开莘庄，还是守候在码头边上，做简便的送别人。
在这个世界上，送别人的行程很简单，最难煎熬的其实当属送别念念不忘的人心思量。对过往的痛苦沉溺是人性最大的弱点，无论是莘庄的郑姓长者还是曾经游历于码头的行人，莫不如此。也许送别之人，可以将人表面的悲伤欢喜淡化，却始终冲刷不了人藏于心底的念想和虚妄。郑姓长者可以送走那么多来往莘庄的人，却送不走自己的漂泊，他的心肠，已经镌刻进了悠悠的长水中。
也许某一天，长河的水真的干涸了，那样，至少莘庄不会再有码头，游船，也不会再有送别的郑家人。来往莘庄的旅途那就可能会变成干旱的陆路交通，土的滋生成长会悠长悠长，小镇的离别风景或许会变了样。
变成我们都不知道的楚楚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