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落的绿叶
她走了,踏着铺满枯叶的小径走了。
这是条弯弯曲曲通向她村子的小路,路两旁的洋槐树上,叶子早已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秋风中瑟瑟颤抖。
我送她到小路口,她的村子隐隐可见。我们不约而同地住了脚。她用幽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脚尖,脚尖下意识地踢着土路。我明白,就要分手了。心中似有很多话要说,但却无从说起,喉头梗塞的难受。我怕开口,怕克制不了自己,那不争气的泪会掉下来,还是这样默默对视的好。
她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空,终于开口了:“渑俊,别送了。天快黑了,看样子要下雨,你穿的又那么少,快点回家吧!”说完,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转身跑了。我手摸着被她吻过的脸,呆呆地站在那里。唉,这苦涩的初吻呀······
夜色渐渐吞没了她娇小的身影,她的哭泣,她踉仓的脚步声也随着夜风去了······
一阵秋风扫来,我不由打了个冷颤。像从梦中醒来,不得不承认现实一样,我彻底醒了:她走了。一阵晕眩,我赶紧扶住身边的一棵树。一串凉凉的液滴流入嘴里,咸咸的。我索性闭上眼,任它流个痛快。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我冒雨摸黑走了八里路,回到了县城的家
妈妈开门看到我,如同找到丢失的珍宝,心肝宝贝地哭了:“小渑,你去哪了?我和你爸都快急疯了。看你淋得精透,快把湿衣服脱下,小心感冒。饿了吧,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春卷,还有红烧鸡。”我摇了摇头,淡淡的说:“妈妈,我不想吃,我有点不舒服,想早点休息。”妈妈吃惊地站住了“小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摇摇头。她伸手摸摸我的头,我推开了她的手,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妈妈,你怎能知道儿子的心在流血呢?
这一夜,我失眠了。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想此时的她在干什么呢,是和我同数窗外的雨滴,还是在暗自哭泣?她瘦弱的身体怎能经得起这秋风秋雨的袭击?我眼前闪出一年前她到我们班时的情景······
那是个莲子飘味的季节,我刚上高三。
开学第一天的早上,班主任带个梳两条辫子的女生来到讲台前“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我们高三(五)班又多了个同学,她叫陈君,是新转来的,以后你们要互相帮助。”
好奇心的驱使,我装作不经意地用眼光扫了她一眼。这一眼,我几乎呆了,她很美。漆黑的弯弯的柳叶眉,一双细长的眼睛,有点古典美的韵味。白白的皮肤又使她显得很文静。
她不安地用手捏着衣角。老师介绍完后,她脸红着笑了笑,低下了头。从此,她就是我们高三(五)班的一分子了。
大概是女生的天性吧,她们常爱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议论人,特别是对新转来的。而我们男生对此则不屑一顾。
果不其然,下课后,她们围在一起评头论足:长得挺美,只是土不啦几、呆里呆气的。听说是下边学校转来的,学习肯定不怎么样!
我是这个班里的学习尖子,老师的宠儿,一向很自信,根本没把她当做竞争的对手。
万没料到,期中考试,她这个呆里呆气不起人眼的新生竟获得全班第一的好成绩,一向名列第一的我则屈居弟二。我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不敢小瞧她了。同时暗下决心,下次决不能败在这个女生手下,那太丢我们男生的脸了!
元旦到了,我们班开了个联欢会。那晚很热闹,同学们玩得很尽兴。我在会上朗诵了即兴做的诗。虽然写的不怎么样,但为了不拂大家的兴,我还是读了,我无意中看到,她听得很专心,显得很激动。
高中三年,这是大家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元旦了。明年的今天,同学中能有几人相聚在一起呢?再说紧张的学习,神经就像绷紧的玄一样,难得松弛一下,大家也就难得趁此机会彻底放松了。
晚会很晚才散。我帮着打扫了一下教室,把桌椅摆好,最后离开了教室。
毕竟是冬天了,真冷呀。我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缩着脖子,戴好手套,又把棉帽子的帽耳放下,护住耳朵,弓着身子,急急走出校园。
黑暗中有人叫我,吓了我一跳。天很黑,看不清是谁,听声音好像是女生。我心跳加快了:是谁呢,这么晚了,叫我有什么事?
我停住脚,原来是她,陈君。“你能把你刚才朗读的诗稿给我看看吗?”
我犹豫了片刻,便从口袋中掏出,大大方方递给她:’“当然可以,写的不好可别见笑啊”她道声谢谢就走了。
她也懂诗?我心里好笑,总觉得诗和她有点呆的外表联系不上。
星期六上午最后两节课惯例是作文课,平时老师出了题目或讲点写作要求后就走了,让我们自己写。但今天老师一反常态,不像原来那样竟自走开,却走到了她的桌旁。
我不由把目光转向那里,只见老师一手拿着一叠稿纸另一手指点着,似乎在评论者什么,显得很激动。她呢不住地点头称是。
两节课很快过去。她把昨晚借的诗稿还给了我,同时还把她写的诗递给我:“看看我写的不成文的诗,,你也别见笑啊!”我接过一看,才知老师刚才是在评论她的诗。只见上面红笔点点,有修改,也有眉批。
我很快被吸引了。不得不承认,她的诗写的确实好,清新秀丽,委婉含蓄。它仿佛是条纯净的小溪,涓涓流入你的心田,使你的心变得纯净、透亮。相比之下,我的就逊色多了。
我,又一次败在这个不起人眼、土里土气的女生之下。
共同的爱好,我们之间的话多了。晚饭后常在一起学习。我们读普希金、雪莱、拜伦的诗,欣赏莫泊桑、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小说;评论谋篇作品常为一些意见不一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与她熟识后我发现,她很健谈,知识相当丰富,尤精于古典诗词。
当然,闲暇之余我们也常在一起谈理想。她想报考一所全国重点的高等学府,最好是毕业后能从事文学创作,或做一名编辑,这样有机会与她喜爱的文学作品接触。我想报考师范大学,我从小就想当一名教师,那是多令人尊重的职业。
那段时间真使人难忘。我好像一只被打足气的气球,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我觉得生活在我面前铺满了鲜花,通向理想的那端,枯燥的学习生活也变得有趣多了。
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她的心与她的外表一样美。
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同往常一样,三节课后,同学们都以极快的速度离开教室,有的急匆匆赶回家补充营养,有的跑到学校附近的小河去换换空气,背点书。
我把书包收拾了一下,拿着书也来到了河边。
小河玉带样地从校园前面漂流而下,给这所学校平添了无数情趣。春天,河两岸如茵的草地上夹杂着野花朵朵,我们坐在草地上嗅着泥土与花香的混合味,不时将几片花瓣丢进河中。小河静静地流着,把我们的读书声和花瓣带到很远很远不知名的地方;夏天,小河欢乐地唱着,把我们的疲劳和酷暑赶得无影无踪;金秋,小河里飘着片片金叶,带着我们金色的梦幻;严冬,小草枯死,两岸光秃秃的,但小河显出了它朴实的美,没有任何点缀,玉带样呈现在你眼前。
背了一会书,我不由欣赏起眼前这没任何装饰的小河来。冬天的黄昏,来的特别快,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我离开河边到教室拿书包。
一进教室,我呆了。只见她动作敏捷地穿梭于桌椅之间,一个人扫着偌大的教室。平时略显苍白的脸这时变得红扑扑的,两道弯弯的细眉显得更黑,更秀气了。看到我进来,她对我笑了笑,又弯下身子扫地了。我这才回过神来:“今天不该你们组值日呀,再说就是值日也不该你一个人扫呀。”
她直起身子:“大家都走了,值日的同学也回家了。我看地太脏了,不扫一下,星期一大家坐在里面也不舒服。我没事,把地扫扫算了。”
“没事?”我瞪大了眼睛“现在谁不是抓紧复习,对班里的事谁关心,该做的都溜走了。有扫地的时间你还不如背点单词呢,真是太傻了。”
是吗?她冲我笑笑,眼睛里画着大大的问号;我傻吗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为我这句话对她的玷污。
这一偶然的发现,她的影子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了。她的举止、她的一颦一笑处处牵动着我的心。
每次进教室时,我总是先匆匆看一眼她的座位。如果她在,我会有说不出的高兴、激动,课听得特专心,题做起来也很顺手;如果她不在,这一天课就别想上好。不由想到她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一副失魂落魄样。
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心底产生,我心慌、兴奋。我不知这是不是友谊的升华,我心里不敢承认。如果不是,她来不来上课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何必为她牵肠挂肚呢?我对别的同学为什么没产生这种感情呢?唉!这恼人的青春。我明白,这是高考的关键时刻,决不能想这些分心、分精力的事。
不久,风言风语在班里传开了。同学们都在背后议论我们俩,说我们谈恋爱。独独我们俩还蒙在鼓里。还像往常一样在一块做题、复习。只是,我觉得近来同学们投向我的目光有些异样,仿佛我是外星来人,真令人费解!
一天晚饭后,我去教室上自习。刚走到窗外,无意中听到两个男生在议论我,我屏息停住了脚。
“县长的儿子和农村生谈恋爱,真奇怪,渑俊怎么能看上她呢?听说是陈君追他的。”
“渑俊也太没出息了,比陈君强的多的是。”
啊,怪不得这几天我觉得反常,原来如此!真想不到同学们是这样看我们的。我觉得我与她之间纯洁的友情被脏水污了一样。一股愤怒涌上心头,我握紧了拳头,真想冲进去揍这两个混小子。对他们大声说:“不,我们不是谈恋爱,我们只是······”
是什么呢?为自己辩解吗?我又如何能解释清楚呢?友谊和爱情谁又能严格的将它们区分开呢?
我松了拳头,悄悄离去了······
以后的几天她见了我躲躲闪闪的,想必她也听到了谣言。我们互相回避着,再也不敢一起学习了,小心产生更多的麻烦。这一段时间,我很消沉,如同遭霜打一样,整天闷声不响。我想不通,我们并不过分,男女同学之间的接触除了恋爱,难道就没别的,为什么大家视纯洁的友谊为邪物呢?
她本来也不怎么爱说话,这下就更沉默了,仿佛哑了、呆了一样。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笑,一丝隐痛钻入我心里,昔日的一切再也不会回来了······
麻烦不因我们的小心而减少,谣言越传越甚。我无法堵住人家的嘴,唯一的办法,只有逃避。
那是个无雪的冬天,天气出奇的冷。
刚下晚自习,人还没走完,校园内就漆黑一片。学校对电卡的很严,对此我们都已习以为常。
我到走廊下推出自行车。不知哪个教室黑黑的窗户里传出了一阵颤抖的歌声:“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像打摆子一样难受,我听了直想哭。唉,那里有洁白的雪花,要下雪就好了!
风很大,我不想骑,推车慢慢走,想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在寒风中清理一下。
前面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站在那里,不住地跺脚。我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她。
她明显比原来瘦了。脸色很苍白,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我不由停住脚,心里产生一种内疚、酸楚的感情。想到她要是不到我们班,我不看她的诗该多好,那就不会产生这么多麻烦了。
她无声地叹口气。低声说:“渑俊,我想转学,还想回到我原来的学校。”
“什么,你疯了?”我吃惊地瞪着她“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你来回折腾个啥,还想不想考学了?没想到你这么软弱。流言蜚语有什么可怕,让他们说去吧!”
她消瘦的双肩在抖动“我实在受不了了,还是转学的好!”
我无言以对。是啊,在这股寒冷的风里,我都受不了,何况她呢?
我矛盾极了,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把我分成了对立的两个。一个不忍心看她在流言蜚语的漩涡中痛苦挣扎,转学如果能摆脱她目前的窘境,那就让她转吧!另一个坚决反对,因她原来所在的学校教学质量不好,她费了很多周折,转到这个学校很不容易,是校长看她成绩好才同意接受的。如果她回去考不上大学,我将内疚终身。
思绪良久,我终于理智地开了口,对立的两个我又统一了“你再慎重考虑考虑,你觉得转学合适,那就转吧!”
说后,我看了一眼寒风中的她,连头也不敢回地骑车走了。我怕看她那苍白的脸,那抖动的肩······
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心,也发出来阵阵剧痛。
真得感谢那位不知名的“保镖”,第二天上午,我和她的“约会”成了校园内的爆炸性新闻,非但我们班,连整个学校都知道了。添枝加叶,想象带猜测。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想而知,我们的处境是何等糟。
这天上午,我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头痛如裂。黑板上的粉笔字在跳舞,我一个字也看不清,记不住,更不知老师讲的什么,只见她的嘴一张一合,我如同在听天书。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铃声响过,班主任来到我桌前,让我到校长室去一下,说校长找我。
校长,那个严厉的小老头,我爸的老战友。他平时虽常去我们家,但因我在他们学校上学,爸爸让他对我严点,我对他早已惧怕三分,何况在谣言四起的现在,他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呢?
我心里打着鼓,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校长室。
校长把他瘦小的身体埋在宽大的沙发里。见我进来,只点了点头。他用剑一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开口了“渑俊,听说你在谈恋爱?”
我的心往下一沉,果然是为此事!
“校长,你也相信谣言,我们根本就没有那回事!”
“没拿回事,那昨晚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校长叹口气,“小渑,你怎么那么糊涂呢,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还分心去恋爱。让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况你现在谈,是不是过早了!?”
他又盯了我一眼,盯得我浑身像长了芒刺一样。我知道谣言的威力太大了,根本没有的事现在已被大家当成了事实,包括校长在内。我还有什么可讲、还有什么可辨呢?我终于艰难地从嘴里吐出来几个字:“校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转身跑出来校长室。
校长的“请”,终于使她下决心转走。为了不至于被谣言吞没,也不至于毁灭。
冬天的早晨,天冷得人伸不出手,特别是处在空旷野地里的学校就更冷了,滴水成冰。
天还没亮,我就来的教室,我想从窗口最后看她一眼。
她背着书包,低着头,从校园里走出来。她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没有谁为她送行。我想送她一程,但双腿如同灌满了铅,一步也挪不动。就这么看着她悄悄走了······
听说她转回原来的学习后,她那老实巴交的父亲也知道了他和我谈“恋爱”的事了,吓的哆哆嗦嗦:“君子,咱祖祖辈辈种地,就出了你这个高中生,可你也该有自知自明,咱庄户人家,怎能配得上县长的儿子,咱高攀不起呀!······
半年后,高考结束。我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报了省城的一所地质院校。我没有再见到她,从别人嘴里得知,她名落孙山。
今年国庆,学校放假三天。我走时带的被子很薄,就利用这几天假期,回了趟家。其实学校离我家不是太远,坐车几个小时就到了,但我已习惯了住校,平时很少回家。
国庆那天,街上人很多,到处一派节日喜庆像。我随着人流涌进了百货商店。
万没料到,在服装柜台前,我碰到了她。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衣服。身后跟着一个男青年,中等个头,人显得很机灵,手里也拿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衣服、毛毯之类。
看到我,她一时显得很慌乱,但很快平稳了情绪。她向我伸出了手,同时把身边的男青年介绍给我:“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准备元旦结婚。”
如同迎头一棒,初见她时的高兴、激动跑到了九霄云外。我只觉得一阵晕眩。为了不至于在他男友面前失态,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强挤出笑“恭贺你们呀,你们慢慢买,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逃也似的急急走出店门。她追出来了:“渑俊,我能陪你走走吗?”她用忧愁的目光看着我。我想,我此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默默点了点头。
一片绿叶随着秋风落下,落在我身边。我俯身拾起这片绿叶:“陈君,你看秋风的力量多大呀,绿叶竟也经不起它的吹,落下了。”
她听后,哭了:“渑俊,你是在影射我吧?你该看不起我说我没出息了吧?有什么办法,自高考落榜后,说媒的不断。以后总算定了,媒人天天来催,父母也逼我把婚事办了。我也没什么希望,干脆和他结婚算了。他很有钱,是做生意的。”
“有钱好呀,钱能买到一切嘛,你的婚姻一定很幸福喽!”
我有些讥讽地说。她抬起泪眼盯着我:“不,钱是能买到很多东西,但独独买不到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的。”目光含着怨恨。
这目光像一把钝刀在慢慢割扯这我的心,使我疼痛难忍。我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还在等着你呢,快回去吧!”
“我已让他先回去了,渑俊你送我回家吧!”目光含着祈求。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送她了。我不忍心拒绝她,把她送到了小路口······
看着手中这片绿叶,我不胜感慨,本来它可以生机勃勃地生长在母亲的怀抱,却不胜秋风的劲吹,飘落了,飘落在茫茫宇宙中······
初写于1986年11月15日
-----------后记:偶然翻出一本发黄的手稿,细看是我86年写的一些东西,心中五味杂陈:再平凡普通的人也曾有过梦想、有过青春,原来我的青春也曾精彩过,只不过这近三十年来我把自己给丢了。为了我失去的青春,我把它发在日志里,我知道,写的很幼稚、也很单纯,这是三十年前的我------一个纯纯小女孩的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