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变成回忆
Part 1.
菲雅第一次看见陈蝶是在鱼溪人民医院的走廊里。
那天,菲雅瞒着杨格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她怀疑自己有家族遗传的癌症。
28号,菲雅。
菲雅听见护士叫自己,于是站起来准备进去,这时候,她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走过来坐在自己刚坐过的座位上,然后她就愣住了。
怎么会这么像?只是好像头发稍微长点儿。
28号,快点快点,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抽完血,菲雅出来的时候,听见护士喊道:29号,陈蝶。
于是,菲雅知道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姑娘叫陈蝶。
接下来验尿,CT,做B超的时候,菲雅说,这不是用来检查胎儿的吗?大白挂的男医生忍不住笑了,姑娘,谁说B超就必须用来检查胎儿的?
各种检查结束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医生问菲雅,姑娘一个人来得?
菲雅点点头,瞪着清纯的大眼睛惊慌地看着老医生。
你别紧张,是这样,为了确保检查的准确性,请你3天后再来取检查结果。老医生慈祥的笑使菲雅安心不少。
嗯。菲雅点点头。
走出医院的时候,太阳当空照在鱼溪的正中,医院大门两边长满密密的爬山虎,生机勃勃。菲雅回头看看医院的主楼,心想医院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迎生送死,带来欢乐也包容悲恸。
回到家,杨格正在忙着做午饭,围着围裙。菲雅整整一上午你跑哪儿去了,打电话怎么不接啊?
菲雅说,去见高中的一个同学了。
杨格把菜盛在碟子里端上来,没听你提过在鱼溪还有高中同学啊。
菲雅说,她叫陈蝶。
杨格哦了一声,赶紧洗洗手吃饭吧。你尝尝,要是盐淡了,我再去加点儿。
菲雅走过去,抱住杨格,她说,杨格,有你真好,有你我就知足了。
杨格双手伸在空中说,哎哎哎,我这手上有油呢,围裙也脏着呢,撒开快撒开。正说着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衣领灌进来,于是抱紧菲雅,今儿是怎么了?多大的人了,还哭上了。然后推开菲雅,习惯性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妞,给爷笑一个。
菲雅看着这个系着围裙一脸流氓相掩不住棱角分明脸廓下的担忧的大男孩,破涕为笑,吃饭吧,撑死姑娘也认了。
Part 2.
那天晚上,菲雅在日记本里写:真是奇怪,以前想死的想法突然间都不见了,看着你系着围裙走在走去的样子,突然不想死了,突然舍不得离开了,突然想,杨格,你个大傻蛋,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冷清清的在这间屋子里可怎么办啊?
等待总是煎熬的,好容易熬到第三天,菲雅早早的起床洗漱,杨格还睡着。菲雅怕吵醒他,拖鞋也没穿,光着脚丫子蹑手蹑脚的走来走去。
这么早起床?杨格迷迷糊糊地问,声音倦怠模糊。
对啊,帮同学去取个东西。
又是那个陈蝶?
对啊,你怎么知道?
她和你一个妈生的啊?说不定这会儿人家都还没起床呢,你在这儿屁颠屁颠的……
你怎么知道的?菲雅从洗手间跑出来蹦到床上,嘴角满是牙膏的泡沫,杨格,你知道吗?她和我长得好像好像,比一个妈生的还像。
杨格猛的睁开眼睛看着菲雅。菲雅吓了一跳,怎么啦?没什么,你赶紧收拾吧,早去早回。
走的时候菲雅轻轻亲了一下杨格的唇,说,我走了,你乖乖的睡觉哦。
关门声还没落下的时候,杨格一骨碌坐起来,喃喃自语,像一个妈生的,像一个妈生的,然后开始慌乱的穿衣服。
怎么可能?鱼溪说小也不小,怎么偏偏就碰上了?
菲雅到医院的时候,是早上7点28分,离医院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初秋时节,空气里凉凉的,有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雾气萦绕在四周。菲雅抱了抱自己的臂膀,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园边上,看着东方浮现出一团紫色的云,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然后慢慢分开变成几缕细长的朝霞,紫色的朝霞像一张张弓一样朝天空张开,仿佛要撕裂天空一样。太阳渐渐探出了头,耀眼的光芒穿过稀薄的空气照在身上,暖暖的。
菲雅俯身看着草坪里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细小的草尖上顶着一颗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忍不住用手去抚摸那些惹人怜惜的草芥,却在众多的草群里发现了一丝枯黄的痕迹,于是伸出去的手僵硬的停在半空,兀自流出泪来。
秋天来得这么早,草儿尚能苟活几日?
拿到检查结果走出医院的时候,菲雅感觉眼前不断地出现小黑点,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倒,双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不听使唤,踩在棉花团上一样踉踉跄跄。
胃癌晚期,四个大字从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医生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菲雅当时脑海里闪现了一下母亲因胃癌去世时的痛苦表情,然后就一片空白。
也是正午时候,可是菲雅记得医院门口的爬山虎不是今天这样死沉沉的样子啊,明明有太阳,可是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要下雨的感觉,灰沉沉的。
Part 3.
那天从医院出来后,菲雅沿着路边一直走一直走,走过热闹的店铺,走过穿流的人群,走过拥挤的十字路口。天黑的时候,菲雅发现自己站在河边上,风吹过来,冷冷的。
我这是要去哪里?菲雅问自己。
繁盛的垂柳倒映在河水里,河水咕咕地流过去,菲雅看见自己的倒映在青绿色的河水里不胜单薄。
沿着河水的流向逆看过去,鱼溪是一座蜿蜒在水边的城市,两边的高楼把天空分割成残缺的板块,归鸟飞过城市的边缘,落下灰色的羽毛覆在菲雅黑色的瞳仁上。
菲雅在河边站了好久好久,哭了好久好久,她看见自己的泪珠掉在河水上面溅出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然后涟漪就随着河水流走了。菲雅说,杨格,有一天若我离开了你,你会记得我多长时间?
我不怕癌症不怕死,怕只怕有一天变作了你的回忆。
一位拾荒的老爷爷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大袋子,佝偻着腰站在河对面喊,姑娘,都站了一下午了,赶紧回吧,天都黑了。
可是菲雅没有看见老爷爷,也没有听到老爷爷的喊声,依然呆呆的站着,清泪长流。叮啵叮啵,泪珠砸在水面上。
老爷爷叹口气又走了,妮儿长得清秀,可怜是个神经不正常的。可怜啊。
满河星光的时候,菲雅回过神来,抬头看一看四周的天色,苍穹像帐子一样围住鱼溪。她想,该回去了,不然杨格要担心了。
你跑哪儿去了?菲雅从出租车刚钻出来,就看见杨格站在楼下满脸忧色。手机怎么关机啦?
没有啊,你看,菲雅伸手掏手机,却发现兜里空空如也。好吧,手机不见了。
你呀。杨格过来揉揉她的头发,伸手刮了一下鼻子,以后小心点,多大人了,还丢东西。
哎呀,讨厌,嫌人家鼻子塌塌的不够挺,又跑来刮,以后要是越长越难看,嫁不出去这辈子就赖上你了。菲雅推开杨格的手。
好好好,不刮了不刮了。赶紧回家吧,饭菜都凉了,我回去再热热。
楼道里黑黑的,杨格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能看见吧?
能,我又不瞎。
我怕你万一摔出毛病来,我还得伺候你一辈子,那时候就遭殃了,每天得看你脸色,想哭怕是连眼泪都没有了。
我摔坏了你还能要我?到时候指不定比兔子还跑得快呢。
要,为什么不要?你要摔坏了,我不要就没人要了。
菲雅突然站在楼梯口不走了,她说,杨格,你能现在向我求婚吗?
杨格说好,菲雅我求求你嫁给我。他抱着菲雅的胳膊摇晃,嬉皮笑脸,菲雅,我求求你嫁给我,你要是不嫁,我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的过日子,想想都不忍心这么虐自己啊。
杨格,我是认真的。菲雅一脸严肃。
杨格愣住了,你抽哪门子风啊你?这戒指都没有,再说这儿黑咕隆咚的,在这求婚?
我不要戒指,也不要你制造浪漫的氛围来求婚,我就要现在,现在,现在你能向我求婚吗?
杨格听见菲雅快哭了,好,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就当真求了啊。说着杨格就单膝跪地,他说,菲雅,我求求你嫁给我,我不能保证嫁给我你会过上豪华的日子,但是你后半生一定会为你答应我的这个决定而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明智最幸福的女人的。
菲雅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格,笑得满眼都是泪。
起来吧,我是逗你玩的。
Part 4.
那天晚上,菲雅在日记本里写:傻蛋,你向我求婚的时候那么认真,满眼都是怜惜,你叫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想,也许我应该找个人在我走后的日子里照顾你。
第二天,菲雅又去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后,菲雅想着那个妄图用一层厚厚的粉底遮住满脸褶子的护士长收了钱之后眉开眼笑的殷勤样子,不由得感叹,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什么道德操守,什么医德准则,都是骗鬼的。但是反过来又一想,要不是有这类人的存在,今天肯定是搞不到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叫陈蝶的那个姑娘的电话号码。
菲雅找了一个荫凉的地方站住,深呼吸一下,拨通了捏在手里那张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喂,你好。请问是陈蝶陈姑娘吗?
嗯,对方貌似在睡觉,迷迷糊糊的应承。请问你是?
哦,你好你好。我是那天和你一起验血的那个人,我叫菲雅。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麻烦你出来一下。
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对方冷冷的问。
不能,必须面谈,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好吧,在哪儿?
Blue吧。
好,稍等。
嗯嗯嗯,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菲雅双手合十把手机捧在头顶膜拜,泪水顺着脸流下来,眼前的景色一片模糊。她想,无论如何,总算有一个比较成功的开始了。
一定要成功,菲雅对自己说。她看见自己消瘦单薄的影子上落了几片淡黄色的树叶。
Blue是鱼溪A大附近的一间咖啡店,大学的时候,菲雅和杨格常去的地方。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玻璃外面人潮熙熙车水马龙无声的经过,通常一杯咖啡一本书就是一个下午。后来,杨格说,菲雅,你知道吗?那时候你低着头看书,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夕照里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像是一幅色彩对比鲜明的画,Blue里满满的全是橘黄色的温暖。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这样能坐一辈子多好。
手机铃声响起,你曾说我的心是玻璃杯,单纯的透明如水,就算盛满了心碎,也能轻易洒掉装着无所谓……
响到这儿,菲雅笑一笑,接起电话,杨格,怎么了?
都十二点了,怎么还不回家啊?
我忘了和你说,陈蝶约了我去吃饭,说要谢谢我前几天的帮忙,我推不掉,你就一个人享受一次清闲的午餐吧。
啊?又是我一个人?
你不是嫌我吃饭的时候不乖,总爱叽叽喳喳的吗?这下不是遂了你的愿了吗?菲雅掩着嘴笑。
可是我……
好啦,乖,赶紧去吃饭吧。我下午下班早点回来。
挂了电话,菲雅抬起头望向天空,鱼溪秋天的天空高远而且辽阔,万里无云的晴朗,却也不显得阳光刺眼。怎么可能忘了打电话给你?只是总想要有一种被你呵护的感觉而已。其实你不知道,每次在等你电话的时候恰好你就打电话过来我有多开心、多幸福。
Part 5.
Blue的装修还是原来的样子,古典而且温暖,闲适华贵,就像大学的那些日子。
店老板还是那个短发精干的男子阿轩,见了菲雅,用手指着她打了半天哈哈叫不出她的名字。
菲雅,菲雅淡淡的笑。
啊,对对对,好长时间不见了啊。
对啊,两年了,时间这么快。你这儿倒是什么都没变,真好。还是一个人经营吗?
对啊对啊,喝点什么?
一杯普洱吧,我等人。
好。阿轩转身进去泡茶了。
陈蝶很快就来了,菲雅有点始料不及,说实话,该怎么和陈蝶说自己想的事,菲雅还没想好。
这么快啊?
对啊,住得不是很远。
陈蝶在对面坐下,清汤素面。菲雅问喝点什么,陈蝶说随便。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随便。阿轩走过来,笑盈盈的说,咖啡、茶、果汁都有的。
那就来杯咖啡吧,不加糖。
菲雅问,不加糖岂不是很苦?
陈蝶淡淡的一笑,这么些年,再苦还不是一个人过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额,菲雅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讲起。
阿轩端上来咖啡说请慢用,陈蝶欠欠身子说,谢谢。然后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搅动咖啡,似乎并不着急菲雅怎么讲述请她来商量的事。
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菲雅说,有一对情侣他们大二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毕业以后,男生为了女孩留在了鱼溪,等到他买好房子准备向女孩求婚的时候,女孩却发现自己已经癌症晚期。那天女孩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那个姑娘叫陈蝶。
菲雅突然发现自己语无伦次的表述有些言不及意,于是小心翼翼的看着陈蝶的眼睛,不知我这样讲,你是否听得懂?
那个男孩叫什么?陈蝶端起咖啡,优雅的抿了一口。
杨格,就是我男朋友。
陈蝶端着咖啡的手突然晃动了一下,脸色也突然有些苍白。菲雅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陈蝶一仰头喝掉了剩下的咖啡,然后把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说,好,我答应你。
答应?我还没说我的请求呢。
你是要我替你去照顾他,等你走后,对吗?
Part 6.
那天晚上,菲雅在日记本里写:傻蛋,我终于找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来照顾你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疼疼的?难道是因为我不能陪你走到白头的缘故吗?
隔几日,鱼溪黄叶飘零,远山上秋色更加别致,走在鱼溪的街头,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进秋天莫名惆怅的情绪里。
陈蝶开始频繁的出现在菲雅和杨格的家里。
菲雅问杨格,我和陈蝶长得像吧?
杨格点点头,要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呢。
有一天夜里,菲雅突然猛地坐直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杨格拧开床头的台灯,惊慌的问,菲雅你怎么了?
杨格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偌大空旷的房子里,房子里摆着一个穿衣镜,我就对着穿衣镜不停地梳头不停地梳头,然后我的头发就一绺一绺的脱下来掉在地上和光光的脚上。房子里的光线好暗啊,灰灰的,什么颜色都没有,青灰色的压抑四面八方的朝我逼过来……
菲雅说着说着就流出眼泪,她抱紧自己的腿,把头枕在腿上,长长的头发四散着垂下来,盖住她半边身子。
傻瓜,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杨格扳直她蜷缩的身子,紧紧地抱住她,别怕别怕,只是一个梦而已。边安慰她边抚她的背。
杨格,有一天要是我死了,就让陈蝶照顾你好吗?
说什么呢你?傻瓜,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杨格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那天晚上,杨格迷迷糊糊的听见菲雅说,我没有莫名其妙。真的没有。
陈蝶每天都会来,杨格也不觉得奇怪,这让菲雅很是不安,她担心杨格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可是杨格似乎对此又并不知晓。
菲雅站在阳台上俯瞰鱼溪,河道两边的建筑群狭长紧促,远处山上的树似乎要落光叶子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梦。
既然他不知道,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和陈蝶似曾相识?菲雅暗暗地问自己。
Part 7
10月的时候,陈蝶突然好几天没来,菲雅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是关机。
有一天傍晚,菲雅听见有人敲门,于是打开门,看见陈蝶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起来很憔悴。
菲雅把陈蝶扶进门,倒了一杯开水,喊杨格出来,要么你带陈蝶去检查一下,你看她……
陈蝶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就是上楼的时候跑得急,喘不过气来,缓一缓就好了。
菲雅怀疑的看着陈蝶,又担忧的看了杨格一眼。
陈蝶说,以前来都是你们做菜给我吃,我这几天也学会了几道菜,正好今天做给你们尝尝。
好是好,可是家里没有菜了。杨格说,要么我去买点儿。
菲雅说,你陪陈蝶坐坐吧,我去买。
杨格说还是我去吧,菲雅说真不用,然后把他推过去坐在沙发上,楼下就是超市,又不是有多远,你是怕我伙同别人私奔还是怕我贪污你的银子?
陈蝶忍不住笑,咳嗽了几声,脸色看起来有些红润。
我怕你把自己弄丢了,要是回不来,我就只能出家为僧了。
为了你不跑到寺院去祸害别的和尚,为了你不剃光头吓到别人,我也得回来。
杨格说那好,然后站起身拿来风衣给菲雅穿上,说,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儿。
菲雅说知道了,你在家好好陪着陈蝶说说话,她看起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菲雅走到楼下,才发现自己没拿钱,于是折身上楼取钱。
走到门口,刚要抬手敲门,突然听见杨格拍了一下桌子,陈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就想静静的和你在一起。
我说了,菲雅是个好女孩,我不想她伤心,你知道吗?
可是,杨格,你就忍心伤害我吗?
我说了,那都是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谁还能守着过去过一辈子吗?
杨格,我实话和你说了吧,前几天我回黎阳了,那座有我们共同记忆的城市。我去了公园,去了我们一起吃过的小饭馆,去了学校后面的操场,去了所有我们一起留下足迹的地方。操场后面你刻在砖墙上面的字还在,你还记得你刻上去的那些字吗?
陈蝶,我说了,这些都过去了。
杨格,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安安静静的守在你身边,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幸福。我只要每天能看见你就知足了,不奢求别的。
最后的日子,什么意思?
我有家族遗传病,我母亲就是死于胃癌的。前几天,我去医院,确诊是胃癌晚期。
怎么回事,她也是胃癌晚期?菲雅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砸门,杨格,开门,开门!
Part 8
那天晚上,菲雅在日记里写: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祝愿陈蝶,我也祝愿我和杨格,我祝愿每一个善良的人。
菲雅砸开门进去时,陈蝶不知所措的站起来,杨格关上门低着头靠门站着,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噌噌噌噌,只有秒针的声音在屋子里一圈一圈的回响。
杨格,什么叫有你们共同记忆的城市?你给我解释清楚。
菲雅你不要激动,你听我说。陈蝶赶紧上前一步。
你给我闭嘴!菲雅嘶声喊道,身子剧烈的颤抖。
菲雅,你不要激动,你先坐下,咱们坐下说,好吗?杨格走过来扶着菲雅坐下,然后他说,菲雅,其实我和陈蝶在黎阳二中的时候就认识,而且,好过一段时间。后来,高三的时候,陈蝶转学走了,然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再后来,我在鱼溪遇到了你。
你选择我是因为我长得像陈蝶?
对,可是菲雅,后来我发现你和陈蝶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才是我真正喜欢的那种姑娘。
呵呵,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认识?为什么?
菲雅,其实那天你回来说遇见了和你一模一样的姑娘的时候,我是想告诉你,但是我怕你生气,就没说。我想鱼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让你们遇见了。
其实不是巧合。陈蝶说,我请你原谅我的自私,菲雅,我请你耐心听完我的这些话。
我和杨格好上的时候是高二的夏天,那时候他会唱歌,会讲故事,会逗我开心,会包容我的一切毛病。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简直就是一只刺猬。高三的时候,父亲因为公司的缘故,把我带到了鱼溪,那时候因为距离和忙于高考,我和杨格失去了联系。再后来,父亲又因为公司的缘故,搬离了鱼溪,我也随着他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我从小父母离异,我跟着父亲辗转在每一座城市,像是流浪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我以为我可以将杨格忘个一干二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辗转了这么多城市,我还是忘不了他的样子。倔强的嘴角向上翘起,耐看的脸廓在夏风里棱角分明。他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真的忘不掉他,菲雅,我忘不了他。
去年我回鱼溪打点父亲在这边的商务,无意中得到杨格的消息,我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寻找他的,可是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身边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只是看起来你比我开朗很多。那时候我决意悄悄地消失,不去打扰你们的幸福。
可是,今年8月初的时候,我查出了胃癌。我记得我父亲说过,母亲就是死于胃癌的。他们离异二十几年,父亲说无论如何他得回来送母亲最后一程,然后坐飞机从新加坡回来,那时候我在医院治病,没法回来。
8月中旬,我从新加坡回到鱼溪,对杨格的想念却与日俱增,我想,无论如何,我要见他,见到他我就安心了,我就不怕疼痛了,我也不怕死了。
我一直在阴谋接近杨格,可是我又不想破坏你们的幸福。我是将死之人,临死之前怎么可以再为自己多添一份罪孽呢?8月底,你去医院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主意。提前在医院找人打通关节,在你验血的时候引起你的注意,然后偷偷换掉了你和我的确诊结果。
陈蝶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份确诊书,上面写着“普通胃炎”四个字。患者姓名是陈蝶。
陈蝶说,这才是你的确诊结果。菲雅,我请求你原谅我,我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真的没有。
菲雅懵了,感觉就像刚从一场冗长的梦里醒来,她说,你让我想想好吗?我现在脑子里好乱了好乱,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陈蝶说,好,你慢慢想,你不原谅我我也不怪你,毕竟是我自己太自私。
Part 9
菲雅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夜,恍恍惚惚的,杨格像做错事的孩子,坐在边上欲言又止,整整一夜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早上五点,天还灰蒙蒙的,玻璃上有一层薄薄的白气。
菲雅的手机铃声突然想起,喂,你好,请问是菲雅吗?这里是鱼溪人民医院,有一个病人叫陈蝶,请问你们认识吗?
菲雅心底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连忙点头说,认识认识,她怎么了?
是这样的,菲雅,你不要着急。陈蝶是昨天晚上大概11点的时候被送来医院的,送她来的人是个老大爷,自称是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陈蝶晕倒在路边,然后送了她过来。目前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但是还很虚弱。我们刚刚才从陈蝶的包里找到她的手机,上面只有一个有名字的电话号码,就打过来了。如果你认识这个陈蝶的话,麻烦你过来缴一下费用,顺便为病人办理住院手续。
哦哦,我们马上就过来,马上。
菲雅挂了电话从沙发上跳起来,杨格,快点,拿上存折快走,陈蝶出事了。
到医院后,菲雅问值班的护士陈蝶住在哪间病房,护士说302,菲雅直奔302。杨格也紧紧跟在后面。
陈蝶还在昏迷当中,脸白的像一张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菲雅看着陈蝶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突然想不起来她以前就这么消瘦还是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清瘦的。
医生把手机交给菲雅,菲雅打开电话薄看,只有三个电话号码。一个用句号“。”备注的,一个用星号“※”备注的,还有一个是“菲雅”。
她什么时间才能醒过来?杨格问医生。
病人的体质太弱,再加上癌症晚期,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啊。再过几个小时应该就会醒来。
菲雅试着拨通用句号备注的电话,杨格的手机响了,杨格看了菲雅一眼,说剩下的那个肯定是她父亲的,你打过去吧。
菲雅拨通电话,果然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怎么今天想起给老爸打电话了?
叔叔你好,我是陈蝶的朋友,陈蝶住院了,在鱼溪人民医院,你能过来一趟吗?
什么?陈蝶住院了?好好,我马上过来,马上过来。
病房里静悄悄的,菲雅抱着陈蝶的手坐在病床边上,喃喃地说,陈蝶,原谅我不能原谅你,你没做错什么,让我怎么原谅你?
杨格抬头看着菲雅,听见她这么说,突然流出眼泪,他走过去,轻轻把菲雅的头抱进怀里。菲雅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她哽咽着说,杨格,我不怪陈蝶了,我不怪她了,她太善良太善良了。
杨格把菲雅的头紧紧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我杨格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遇到你们两个又傻又善良的姑娘。
护士推开房门,探进头来,别吵,病人需要安静。
杨格替菲雅擦干眼泪,坐在另一边,看着药水从输液管里一滴一滴掉下来,时间突然走的好慢好慢。
天黑的时候,陈蝶的父亲还没来,于是菲雅再打过去,听到的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Part 10
晚上8点的时候,陈蝶醒了。
菲雅和杨格问她想不想吃东西,想不想喝点什么,陈蝶摇摇头。
菲雅说,已经给叔叔打电话了,他马上就会过来。陈蝶点点头。
杨格,你能帮我去取点钱回来吗?卡在我包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杨格点点头,站起来看了菲雅一眼,菲雅说,去吧,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杨格走后,陈蝶拉着菲雅的手,菲雅,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菲雅连忙打断她,陈蝶你说什么呢,不要乱说好不好。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还不知道吗?菲雅,我能和你一起回忆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夏天嘛?
菲雅点点头。
高二那年夏天,我们开始补课,提前学习高三的内容。有其他学校的复读生也来黎阳二中补习,因为有一笔不菲的收入,所以学校来者不拒。
来的学生太多,学校安排三个人一张桌子,我和杨格还有其他学校的一个女生坐一张桌子。那时候,我和杨格只是很好的朋友,很单纯的那种。
有一天,我把早餐带上来以后,杨格不在教室,于是就把早餐放在了课桌上,饼子里的菜汁不知怎么就顺着桌子流了下去,弄脏了那个女生的裙子,但是我没看见。她鄙夷的看了我一眼,把饼子推到我面前,说,陈蝶,三个人一张桌子,你不知道吗?我说对啊,饼子是放在杨格那边的啊。那个女生撩起裙裾,我才看见上面污了几片菜汁,我说对不起,我帮你擦掉,或者中午你换下来,我帮你洗干净。然后蹲下去帮她擦,她顺手推了我一把,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感觉很委屈,眼泪流了出来。这时候杨格从外面进来了,他拉起我,生气的瞪了一眼那个女生,问我怎么回事。我没吱声,他看了一眼桌子,马上就明白了。他对那个女生说,同学,你来我们学校补习,我们敬你是客,桌子大部分都让你占了。三个人一张桌子,大家应该相互体谅才对啊。那个女生站起来,看了一眼我,并不理会杨格,她挑衅的看着我说,看着长得清纯,原来是个狐狸精啊,现在就会勾搭男人了?!
和她一个学校来的男生轰的一声都笑了,我面红耳赤的站在杨格对面,眼睛里噙满泪水。杨格凑近那个女生,他说,你长得不像人不是你的错,那是生产厂家的问题,但不说人话就是你的错了吧?那个女生气的脸色苍白,他指着杨格的鼻子,气的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和那个女生一个学校来的四五个男生全部围了过来,两个个子高高的男生站在杨格两边同时伸出了脚准备踢他。
这时候,杨格瞅准一只脚双手抱住狠狠往外一抡,那个男生应声倒在地上。杨格顺手拿起一张凳子,踩着那个男生跳上桌子,指着下面围在一起的男生大喊一声:来啊!谁他妈想死就来,小爷今儿成全了你!
他这么一喊,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没人敢动手了。
陈蝶回忆着往事,因为太用力的学杨格当时说话的样子,不由得咳嗽了几声。菲雅连忙拍拍她的背,那后来呢?后来咋样啊?
后来?后来我们就好上了。再后来,冬天的时候,我就和父亲来到了鱼溪。从此。我们就断了联系。
这时候,有人敲门,菲雅起身去开门,然后就愣在了原地。来人也愣在了门口。
谁啊?陈蝶虚弱地问。
菲雅一闪身,你进去吧,她很需要你。
Part 11
那天晚上,菲雅在日记本里写:从来没有什么巧合,一切都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在劫难逃。
凌晨3点的时候,菲雅接到陈蝶的电话。菲雅,我是爸爸,陈蝶她刚刚走了,你能出来陪陪我吗?
菲雅说,你等等,我马上出来。
杨格坐在黑暗里发呆,见菲雅往外走,站起来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去见陈蝶的父亲。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里,菲雅和打电话过来的中年男人面对面坐着。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菲雅说,我早该想到的。
菲雅,当年我和你母亲离婚的时候,你和陈蝶都尚在襁褓之中。你母亲执意要独自抚养你们长大,她说,双胞胎是一起来到世上的,也应该一起长大。但是后来,她的厂子倒闭了,她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于是同意我抱走一个。
当时我们都事业心太强,一心想着去打拼天下,所以我们离婚并不是因为感情的问题。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再婚。你大二她离世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你,我以为我看到的是陈蝶。
既然不是感情问题,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母女团聚?
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明白。有些事,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我们不可能也无力去违背。
你看,就像你妈妈说过的一样,双胞胎是一起来到世上的,不能分开。你们姐妹虽然分开了整整22年,但是她临走前,你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
不是临走的时候才在一起的,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父亲疑惑的看着菲雅。
对,你想听一个故事吗?于是菲雅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告诉了这个她面前陌生了二十几年的父亲。
她临走之前也不知道我们是姐妹,对吗?
父亲摇摇头,仿佛还没从菲雅的故事里回过神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菲雅听不清楚。
不知道也好,免得她自责,她实在是太善良了,从来没有想过要来伤害我。
父亲静静的靠在咖啡店里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的妈妈,对不起你们姐妹。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突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杨格举行婚礼?
不知道,怎么?
我想为你们主办一场婚礼,就当是弥补这些年的缺憾,也为你们姐妹和杨格做点什么。
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永远不能让杨格知道我和陈蝶是双胞胎。
好,我答应你,爸爸知道你的良苦用心。
Part 12
菲雅和杨格的婚礼最终定在了来年的夏天。
婚礼是在河边举行的,父亲在河边布置好了一切,沿河摆了一条长长的宴席。河边的水草都经过整修,踩上去软软的,像地毯一样。
菲雅看着被修剪的短短的水草,说,爸爸,其实我还是喜欢最原始最真实的水草。
父亲拿下嘴里的烟斗,语重心长的说,孩子,最原始是最真实的,最真实的却不一定是最美的。其实你明白这个道理很久了,不是吗?
菲雅点点头,然后笑一笑,对啊,其实我确实是明白很久了。
婚礼开始了,伴随着缓缓地《婚礼进行曲》,菲雅挽着杨格的胳膊走上了红地毯。进行完所有仪式后,婚庆公司的主持人问菲雅,新娘有没有什么要对新郎说的话?
菲雅深情地看着杨格,你不知道曾经的我有多么害怕,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你的回忆,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要问问你,如果我变成了你的回忆,你会怎么做。可是,现在,我终于不害怕了。你看,戒指把我们牢牢地系在一起,我再也不用害怕了。
好。主持人拍手,然后问杨格,新郎有什么要对新娘说的?
杨格摇摇头,说,菲雅我对你无话可说。然后抱住菲雅,温柔的亲吻。
有人从高处洒下漫天粉红色的玫瑰花瓣,夕阳余晖,河面波光粼粼,看起来格外温暖,鱼溪的夏天到处是爱的颜色。
201307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