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处
今天是昨天的演绎,今世是前身的演绎,很多事仿佛是梦中注定的。人生是一张网,每个人都想挣脱命运的束缚,可是在无数次无功而返的经历中,蓦然发现,不经意的抬头里,竟然有最惊心动魄的一个,带着颤抖的惊喜,来到你面前。
(一)
咔嚓一声,一条短信来了。我喜欢将手机的短信音乐设计成这样,就像一枚飞镖快速插进靶心,咔嚓,很爽。
杜若:在干啥?
我:开车。
杜若:晚上来歌厅吧,我等你。
我将车子开进水城度假村,拨通手机:杜若,我今晚约了朋友没有时间去你那儿。我可告诉你,我不喜欢黏人的女孩。我们之间可是有约定的!杜若说,干嘛这么凶巴巴的,我就是有点想你了,不来就算。
我来到前台大厅,定了一间水景房,赶忙钻进车子,向机场飞驰而去。
自从和露申分手后,我已经将自己放纵成不羁之徒,换了几个女友,还约网友搞一夜情。我不想结婚,不想生儿子,我要让王德宽断子绝孙。前不久王德宽还求我找对象结婚,我就不结婚,我喜欢看王德宽痛苦的表情,他的痛苦能带给我实实在在的快感。
王德宽是我爸爸,确切地说是血缘上的爸爸,我从来就不喊他爸爸,我恨他。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我妈妈,可是她已经到天堂了,我确信她在天堂,因为她在人世间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上帝一定会怜悯她,不会让她再遭罪。
我喜欢旅游,特别喜欢自驾游,沿途看风景的同时还将美好的景致拍摄下来放到微博上和朋友分享。我博客点击率不断攀升,还有不少粉丝。上个月和一帮车友自驾去西部,在青海的一个盐湖边“裸奔”了一次,将自己裸体背影拍摄下来放到微博上。我对自己的身材很自信,这些年来我一直坚持健身。果然,成都的一个女网友主动联系我,才通了三次电话就要飞过来看我。我们在网上视频过,女孩长得不错。来就来吧,一只小肥羊就要入虎口了,哈哈。想到这,油门一带,车子在马路上跑得更欢了。
停车场内,我对着后视镜捋捋头发,整整墨镜。拿出一捧鲜花,那是一束开得正艳的薰衣草。我是因为露申喜欢薰衣草才喜欢的,我喜欢露申身上那淡淡的薰衣草清香,这味道让我沉醉,而且挥之不去拂之还来。我想这辈子我已经沉溺于这味道,永远都不会走出这味道。
机场出口,我手捧鲜花准点等待。一波一波的人在我身边川流不息,终于看到了戴着白色太阳帽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
女孩快步走到我面前,快乐得如同刚出笼的小鸟:江皋,你是江皋吗?比视频里帅气。我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将鲜花递到她手里,她将旅行包的拉杆递给我,彼此配合很默契,仿佛是认识已久的老朋友。
女孩叫琪琪,是真名网名我还不知道,无所谓,名字不就是一个代号嘛!进了我的车,琪琪说你的车子真漂亮,买了多少钱?我说装饰好上路近二百万。琪琪惊讶的将眼睛瞪得老大:哇,真是有钱银唉!我说,我至多称得上小康吧,比我有钱的人多得是。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水城度假村。
房间在九楼,落地窗外是水景,有如一幅巨大的山水画挂在眼前。我将窗帘拉起来,将琪琪揽入怀中,轻轻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琪琪说我刚下飞机,有点晕,先洗个澡吧。
我就开始在浴缸里放水。我说你累了让我给你洗吧。她顺从地躺在浴缸里,像一朵盛开的水莲花。我给她洗头,洗发水的泡沫在我指丫间嗤嗤响着。我用手指轻轻的在她太阳穴上揉着,她就这样闭着眼睛静静地享受。我将沐浴露抹在她身体上,两只手在她光滑而细腻的皮肤上游走。她有了感觉,胸部开始起伏,呼吸变得急促。我用清水将她冲净的时候她说,将我抱过去吧。我将她抱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开始缠绵。不知她的哪根神经被激活,蓦然间她翻到我上面,像台风一样一波一波地不知疲倦地刮过来,一直刮得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然后眼睛向上翻,嘴巴撇开,脸部被兴奋极度扭曲,固化成特殊的造型,标本一样僵立在我目光的上方。我有点糊涂了,究竟谁是羔羊谁是虎,谁入了谁的虎口?
风暴之后是平静,我忽然感到内心空荡荡的,空虚得近乎疼痛。琪琪还沉醉在刚才的兴奋之中,仿佛牛羊反刍,回味销魂的那一刻。我说,琪琪你有少数民族血统吗?她说,真神了,我妈妈是藏族血统,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感受到了你血管中流淌着西域原始的狂野。她说我刚才是不是太疯狂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主动?我说男女谁主动都一样,感觉好就行。她说江皋,你养了我吧,我不想回去了。我说不行,我们说好不谈感情,而且做小三不会有好结果。她说做小三没什么不好,女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做小三,而是做不成小三,也就是没有做小三的资质。
我思考着她的谬论,竟然发现无言已对。她说你知道邓文迪吗?我说不知道。这些年我混迹商场,疲于管理和应酬,竟然不知道邓文迪,这让她颇感到意外,于是她就向我讲起邓文迪的传奇人生。她说邓文迪是中国最成功的小三,第一次做小三,顺利解决绿卡问题,而且进入传媒大亨默多克的视野。然后她结束了两年多的第一次婚姻,投入第二个男人默多克的怀抱,通过试管婴儿为比她大37岁的默多克生了个女儿。她还利用默多克的影响创办公司,涉足广告等多种行业。默多克和她解除婚约时候,给了她十亿美元以上的补偿,她一下子成为中国最富有的小三。
我说我不是默多克,你也成不了邓文迪,我们不会有好结果。她说你凭什么说没有好结果。我说就凭我是小三的儿子,一个私生子!
她一下子愣在那里不再作声。我掏出一沓钱说这是去买机票吧,我有事要先走了。说完就把她一个人扔在房间,径直离开度假村。
(二)
陈叔打来电话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路上,他说你父亲打你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我说我没听到铃声。他说你回个电话吧,我说好吧。我才不回电话给他呢,我看见他眼睛就不舒服,然后是心里不舒服,再然后就想起我妈妈江晓虹。今天晚上是丁姨的生日,我得赶回去。
我给丁姨买了衣服和鞋,我知道丁姨的脚是38码,选了平跟的软面牛皮鞋。我买了丁姨最喜欢吃的桃酥包装好,还有生日蛋糕。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丁姨问怎么才回来,饭菜都凉了。我说丁姨生日快乐。她很吃惊,然后笑了说,还真是,我都忘记了。我让丁姨去房间试衣服和鞋,丁姨拿着衣服说以后可不许乱花钱,买了这么多东西,真叫我过意不去。
丁姨是王德宽在我妈妈死后给我找的保姆,我也从来没有问起王德宽给了多少钱工资,十几年我们相濡以沫一路走过来,从某种意义来讲她已经成了我除妈妈之外的第二个亲人。我大学毕业回来自主创业,王德宽问我需要多少资金,我说一分不要自己拿贷款,我唯一提出的条件就是要王德宽将丁姨给我找回来。王德宽没有食言,他总是能将我办不成的事情办成,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术。
衣服很合身,丁姨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我们点了蜡烛,许了愿。我倒了两杯红酒说,姨,你也来一点红酒吧,祝您生日快乐!丁姨抿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家那个小绝八代能有你一半孝顺就好了。我说姨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都成了人渣了,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丁姨说江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其实你爸也不容易,一个老人也挺可怜的,你要对他好一些,莫要等以后再后悔。我说我是不可能对他好的,丁姨,有些错误可以原谅,有些错误是不可以原谅的,无论时间多长,也无法医治我心里的那道创口,只要一揭开就会血流不止。
丁姨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我说您早点睡吧,我还有事,今晚不一定回来。
我要去找杜若。我和杜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我也说不清楚。女朋友吧,那肯定不是,我压根儿没打算和她结婚,而且我也明明白白告诉她我不会娶她。情人吧也算不上,几个月来断断续续地交往,基本没有感情的投入。我和她的关系,和“性伴侣”这个词有点接近,就像一个路人走过一片瓜田,口渴了随手摘一个爪吃,发现这个瓜口感还不错,于是便经常有意无意的去那片瓜田。
杜若只有十九岁,是职业学校的毕业生。怎么说呢?她是个简单得近乎透明度人,待人没有心机,天真单纯无邪。人们常用“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来形容像她这样的男人,但她的四肢确实不怎么发达,属于“发育良好,头脑简单”的这一类。我喜欢她就是因为她简单,和她相处我完全不需要提防,我可以将自己放松成一个顽皮的孩子。我和她是在歌厅认识的,那一天我和税务局的几个朋友唱歌,我们每个人点了一名陪唱小姐,除了陪唱伴舞,客人还可以拥抱和抚摸。开始我只是和她跳舞,让客人唱歌;客人唱累了便搂着小姐坐着谈话或者跳舞喝酒。我便开始唱,我唱郑源的《一万个理由》,我的歌只是唱给露申的。我用全身心去演绎郑源,唱过了略带忧郁的低音区,我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唱高音区,我的声音仿佛是从广袤大漠上吹过来的西北风,凛冽沧桑。歌厅里的客人小姐一齐为我鼓掌,我听出了这不是逢场作戏的掌声,是来自内心的掌声,我在大学里荣获过十佳歌手,我不怀疑自己的唱歌实力。
歌厅的灯光确实黯淡,没有人发现我眼里的泪水。客人争相举杯祝贺,又几杯洋酒下肚,顿时感到脚底有些发飘。包房内音乐声音很大,杜若凑近我耳朵,用手拢着声音对我讲,你比郑源唱得好。我不知她是否在恭维我,总之觉得很开心。于是我们又开始跳舞,转到包房墙角的时候我说,可以吻你吗?她点点头没有拒绝,我就这样吻了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杯盘狼藉的包厢里,在一群客人面前,甚至都没有人看到我吻她,也许客人们也在干自己的事情根本没看见;也许看见了也假装没有看见,总之我吻了她,足足有半支曲子的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疯到凌晨一点,我要了杜若的电话,对她说我还会来找她。
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去了那家歌厅,专门要了个包房和杜若一直唱道深夜。杜若也很喜欢唱歌,只是有时候会走音,但我还是很喜欢听她唱歌,奶声奶气的清纯声音,让人很舒服。从歌厅出来我请她吃了夜宵,喝了一瓶红酒。我说时间不早了,重新找个地方说话吧,她说去哪里,我说旅馆。她脸一红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于是我便牵了她的手,像牵一头温柔的小羊羔,穿行在大街上,在霓虹灯疯狂的嘲笑中我将她牵进了一家旅馆。
完事后我问她,我是你的第几个男人?我估计她肯定会生气,不想她竟然红着脸,嘟哝着说是第三个。于是我便得寸进尺: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她说是男朋友。我说那时你多大?她说十八岁。我说在哪里?她说在男朋友家里。我见过老实的女人,但没有见过这么老实的,竟然我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我接着说,第一次你什么感觉?她说没什么感觉,就是疼,他好像没有进入我身体……又怕被他父母发现,就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
我像在看一出喜剧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她这才醒悟过来,小拳头雨点般砸在我身上,直说叫你坏叫你坏,我非打死你……我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又开始温柔地亲吻她。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开始是我主动约她,后来她也主动约我,除了几套衣服和少量零花钱,我再也想不出在她身上有什么花费。
(三)
我打不通杜若的电话,她的电话一直处在无人接听状态。我上了电梯来到歌厅吧台。领班认识我,说她在888房间,说完便主动帮我去找杜若。我紧随其后跟着进了房间。我一眼就看到杜若被一个男人抱着跳舞,那男人的手不规矩的在她臀部和腰间游走。我走向前推开那男人,一把扯过杜若。房间里马上充满了战斗的气氛,围上几个人对我说干什么!领班连忙走向前打招呼,说他喝醉酒走错了房间,连声对不起,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我推出包房。包房门嘭一声关上,里面传来一声谩骂:神经病!
杜若出来了,我不由分说将她连拖带拉的扯出歌厅。楼下她使劲地挣脱了我的手,说你今天怎么了?得罪了客人老板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我说,我再也不许你踏进这个歌厅半步。她说为什么?我说那个男人一双脏手在你身上摸来摸去我看了心烦。她说凭什么呀?你那一双手就没在其他女人身上摸?再说你不是说过吗,我们之间只谈现在不谈未来,你又不娶我,干你什么事!
我无言以对,说去喝杯咖啡吧。她撅着小嘴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其实今天我很感动的,起码说明你还在意我,是不是?说完她笑了,笑得很灿烂。我很喜欢看她笑容,在她的笑容里,看不到人世间任何忧愁和烦恼,仿佛一切都不是个事,那是雨后天晴烟消云散的清朗。
我们点了壶蓝山咖啡,在包厢里对面而坐。
我说杜若,我不想你再去那家歌厅工作了,我想投资一家KTV,让你帮我经营管理。她睁大了眼睛很吃惊的样子:真的?让我做老板?我说那倒不是,是让你代替我挣钱,你不用陪客人跳舞了。她很高兴地说,江哥,你肯下这么大本钱,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我说你别做美梦,不要有非分之想,我们之间只有现在没有未来。她说那你是不是想包养我?提到包养这个词我就来气:我是名牌大学毕业,大小也是一个老板,你呢?你什么都不是。我能娶一个歌厅里的小姐做老婆吗?别痴心妄想了!她又撅起小嘴,满脸很失望的样子,嘟哝着说我只是说说玩玩,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啊。
我说杜若,我对“包养”这个词特别敏感。你知道吗?我妈妈就是被人包养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好,我今天就告诉你。我是懂事后清理妈妈遗物读了她的日记和遗书才知道的。
在咖啡袅娜的烟雾里,我讲起了我妈妈江晓虹和王德宽之间的事情。我妈妈毕业于上海一所大学英语系,分配到我们这座城市的一所师范做英语教师。那时还是改革开放初期,下海经商的政府官员还不多,属于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王德宽便是其中一个。王德宽原来是在团市委学少部工作,跳槽下海后承包了本市一个濒临倒闭的农药厂。他之所以有扔掉铁饭碗这样的胆量还跟一个人有关系,就是时任市商业局局长是他的老丈人,在现在看来这叫典型的官商勾结,但那个年代的制度没有这么严密。就这样,王德宽在这场包赢不输的游戏中,掘得第一桶金成为一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王德宽的生意越做越大,免不了要跟外国人打交道,我妈妈江晓虹便有机会成了王德宽的兼职翻译。就像千千万万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一样,他们彼此被对方深深吸引,近乎痴狂的相爱了。
很快我妈妈就怀孕了,王德宽口口声声答应要离婚娶我妈妈,只是要给他时间。就这样我妈妈顶着各种压力,包括和自己父母决裂的压力,不顾一切地生下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便是我。
杜若,你在听吗?你能想象到我描述的场景吗?杜若扑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我抿了一口咖啡,接着讲述。
我妈妈显然低估了作为单身母亲的难处,每天都要面对周围人各色眼光,还要独立承担起养育我的责任。如果将家比喻成一只蜗牛的话,那么婚姻便是这只蜗牛背上的壳,一旦没有了这个壳,一切便裸露在阳光下,哪怕是碰到一片小小的树叶都会很疼很疼的。
就像一名地下工作者,王德宽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从我能记事的时候,就很少看见王德宽。那时我还不懂事,常常问我妈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他们一起去公园,为什么木木的爸爸总是出差没有时间(木木是我小名)?妈妈总是说,木木懂事,爸爸在国外出差挣钱,将来为木木买很多玩具。我是生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是在一个缺失父爱的家庭里长大的,母爱对我来说就尤为珍贵。
我看见王德宽次数越来越少,而且每次都在晚上,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便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不见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是妈妈带我去报名的,别的孩子报名都是直接找老师,我首先找的是校长。我妈妈递上一封信,这信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就看校长头也不抬在信上圈上几个字又递给我妈妈。
我妈妈找到老师递上信。老师伸出手:户口簿。我妈妈像被针刺了一样,断断续续的说……他……没,没……有户口。登记好家庭住址和母亲姓名后,老师便问父亲姓名,妈妈说去世了。老师说去世也该有个姓名啊?我就害怕别人说我没有爸爸,便抢着说,上个月我还看见他呢!妈妈使劲地揪了一下我膀子,我便哇哇哭了起来。我上学的时候,父亲那个栏目里是空着的,这印记鲜明的印在我脑海里,至今还那么清晰。
后来我长大了,查找资料才知道王德宽当年当选为市政协委员。女人啊,一旦全身心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变得很贱。无论这个男人怎么欺骗她,骗了她多少年都没有离婚,可是她还是不会去恨他,总是千方百计的为他辩护。为了维护王德宽的名誉和地位,她忍气吞声,将她和王德宽的关系在外人面前掩盖得严严实实。
纸终究没有包得住火,王德宽和我妈妈之间的关系终于被他老婆发现了。那一阶段我和妈妈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雾霾之中,先是不断有人和我妈妈约谈,然后就是各种恐吓电话。我还小,尚未懂事,妈妈一个人用柔弱的双肩承担着各种压力,还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生活。她总是担心着我会出事,看不到我她便会惊慌失措,有时莫名其妙将我搂得紧紧的,生怕有人将我从她身边抢走。
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发生得这样突然。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月亮很圆,月华瀑布一般泻向大地,很美。很难得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妈妈的笑容是那么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看到妈妈眼睛里晶莹的喜悦的光芒。
深夜,嘭嘭嘭的敲门生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四)
我打开房间门来到客厅的时候家里的防盗门已经被撬开。冲进来一伙人大概有十来个。他们肯定是有预谋的分工很明确。一个男人大声说,先拍照!闪光灯发出刺眼的眩光,一阵啪啪啪的快门声分外清晰。等到我妈妈和王德宽反应过来用手遮住面孔的时候照片已经拍完了。
接着四五个男人将王德宽按在椅子上,王德宽的老婆凶神恶煞一般冲到他面前,冲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畜生!哄我说出差,却跑到狐狸精这里来。另一个女人以高八度声音喊道,姐,别管姐夫!先打这个骚货,打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看她下回再敢不敢勾引别人丈夫。又上来四五个妇女,抓膀子揪头发抱腿,将我妈妈摁得无法动弹。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猎豹,猛冲了过去,拼命推开那几个女人,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谁也不准打我妈妈……一个女人抱住我,企图将我拉开。我张开嘴巴一口便咬在她胳膊上,女人哇的一声松开了手,我又和那几个女人扭打在一起。
这时上来一个男人,将我摁倒在地,用膝盖顶着我后背,正要动手打我,我妈妈大声呼喊:不许打木木,你们冲着我来,谁要是动木木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求求你们,放过木木吧……
王德宽的嘴里也不住的说,你们住手,淑娴你听我解释,你们统统住手!可是,谁听他的?在王德宽无阻的眼光里,在我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一个女人抡圆了胳膊,甩手打在我妈妈的脸上,我妈妈的头便随着她胳膊左右摆动,手掌和脸的撞击声一下一下针一般插在我心中。一道殷红的鲜血从妈妈嘴角流下来,滴在雪白的睡衣上,湮红成一片。几十个耳光打过了,妈妈没有哼一声。那女人指着妈妈的鼻子喝道:下次你还敢不敢偷人?我妈妈倔强的望着她,没有回答。那女人说,还挺犟的,拉到厕所里给她灌点屎,长长记性!一伙人将我妈妈拉进了洗手间。
救命啊,妈妈……妈妈……求求你们放了妈妈……我撕心裂肺的呼喊终于惊动了邻居,我被一个邻居从男人的膝盖下解救出来。我一头跑进洗手间,看见妈妈抱着马桶,头发和脸上全是水,身子下是湿漉漉的一片。只听见一个女人说,姐,我看到位了,搞出人命来不好,我们走吧。
这伙人押着王德宽走了。好心的邻居用毛巾揩干我妈妈脸上和身上的水,将我妈妈抬到床上。邻居们大概猜到了些什么,你一言他一语劝说我妈妈。不知是谁报了警,两名警察来了,问发生了什么情况。妈妈谁也不理睬,只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跟她毫无关系。天还没亮,邻居们打着呵气陆续散去。警察对我妈妈说,明天到派出所做个笔录,妈妈也没有回答。警察也走了,屋子里顿时恢复了宁静。
我端着盆子拿着毛巾洗发露和香皂,跪在床上给妈妈洗头洗脸。妈妈一动不动任我摆弄她一头秀发,只看见她嘴唇在颤巍巍抖动。我喊妈妈,她没有表情,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任凭我哭着喊她,摇她的膀子,她都不理我。我哭着说,妈妈木木已经把你洗干净了,妈妈一点不臭,很香很香……我就在她冰冷的脸和潮湿的头发上不停的亲着:妈妈不臭,妈妈很香,妈妈很香……妈妈,木木爱你!妈妈,木木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妈,木木一定很乖!妈妈,你快说话呀!妈妈……
妈妈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妈妈的脸颊滚落,我也流着眼泪和妈妈一起哭。我们从黎明一直哭到中午,妈妈的眼泪不停的流着,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流尽。我说妈妈不哭,可是她哭得更凶。我说妈妈我饿,像一道无言的圣旨,妈妈立刻下了床,到浴室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木木,今天有没有吓到你?妈妈问。我点了点头。妈妈说不要怕,你看,妈妈这不好好的吗?说完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我说妈妈你笑起来真好看,今后不要哭。妈妈说,好,妈妈要坚强,木木也要坚强。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妈妈哭过;也许她哭过,只是没有当着我的面而已。那些天,白天妈妈除了做饭洗衣拖地,就是辅导我学习,她教了我很多英语单词和句子,和我一起读了很多童话故事,还教我算术。空闲时,她的目光常常是恍惚的,她能看着一个方向,呆呆坐上一个小时。晚上,妈妈就写啊写啊,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妈妈写的是什么。
悲剧终于发生了,在一个清晨,在我的睡梦之中,妈妈从自家八楼的阳台跳了下去,树叶一般,静静飘落在大地。当我跑下楼的时候,妈妈仰面朝天,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直直的盯着头顶的那片苍穹。
那一年夏天真冷,白花花的太阳雪一样从空中飘落。妈妈在天堂里会成为白雪公主吗?天堂里会不会有人打妈妈?妈妈,木木好想你。
(五)
咖啡早就凉了,杜若哭得稀里哗啦,带着哭腔说,江哥,我惹你生气,让你伤心了。我说傻丫头,我本就不该生你的气,有些话憋在心里挺难受,说出来反倒好受些。我坐到杜若身边,将她揽入怀中,用纸巾擦去她满脸泪水。她的头便温柔地靠在我肩上。我就接着讲以后发生的事情。
我妈妈江晓虹死后,王德宽便将我接到他家里。他的家好大,是装修得非常豪华的别墅,可是我不喜欢,因为那里没有妈妈的影子妈妈的味道。王德宽的老婆对我也有了笑容,总是千方百计地讨好我,给我买了很多好玩好吃的东西,可是我讨厌她,我总觉得是她杀了我妈妈,觉得她就是一个女巫,满面笑容的背后是青面獠牙的狰狞面目。于是我便处处和她作对,我将畚箕藏在她被子里,还偷偷地在饭锅里放沙子……王德宽训斥我的时候她也总是护着我,可是我并不领她的情,一颗仇恨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进了我幼小的心灵。我甚至想,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她,王德宽也不放过,我要杀了她全家。
显然,我已经无法融入这个家,无奈之下王德宽将我安排在一幢公寓楼上,请了丁姨照顾我,所不同的是王德宽跑得更勤了,因为不用偷偷摸摸也没有人再管住他了,但是我对他的仇恨从来没有因为他对我的关心有丝毫减少。
在很多人看来,我就是个坏透顶的“富二代”,我最讨厌别人称我“富二代”,我化王德宽的钱就像流水一样一点也不心疼。我打过老师,带女同学回家过夜,开着赛车和卡车相撞……我给王德宽惹过无数麻烦。每次看到王德宽屁颠屁颠跟在我后面处理麻烦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但我的学习成绩不差,因为我妈妈特别希望我将来考个好的大学。
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王德宽带着一个包裹来到我住处。他对我说,你长大了,有些事情现在应该让你知道,这是你妈妈留下的,我知道你看了以后一定会更加仇恨我,但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力。他走的时候留给我一个背影,蓦然间我觉得他曾经魁伟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两个笔记本,中间夹着一封信。我记得那两个笔记本就是妈妈跳楼前每天晚上写的,里面记载着她和王德宽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从相识到相知、相爱、离别,记载着十年来她的所有欢乐和忧愁。那封信已经皱褶不堪,很多字迹已经被泪水浸泡模糊。
德宽:
我从来就不后悔爱上你……
我、你、你老婆我们三个人已经结下了无法解开的结,你知道吗?这些都是由于你的犹豫不决和优柔寡断决定的。其实解开死结最好的办法是用剪刀,你要么剪断我这一头,要么剪断她那一头,可是你下不了决心,总是不忍。我等了你十年,整整十年啊!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每天都生活在担心受怕之中,那种煎熬远比人们的冷嘲热讽更让我揪心。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也不怨你,你有你的难处,一方面你爱我不舍我,另一方面你有前途和事业,你的岳父有显赫的权势和地位,所以你的软弱必然造成今天的结局。我们三个人如果都活着,那就是不共戴天,你夹杂在两个女人之间会活得很累很累,你老婆会因为我威胁到她家庭而寝食难安,我也会因为提防你老婆对我和木木的伤害而惶惶不可终日。我们三个人都不会安宁,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三个人中死去一个。让你死吧,我是如此的爱你我会于心不忍;让你老婆死吧,是我最希望的,但这似乎又不合情理,因为她是受害者是无辜的。所以,就让我去死吧,谁让我是拆人家庭千夫所指的小三呢!只要我死了你们就会安宁,而且在这场游戏之中我也累了要退出了,我决定认输。
我死后你要善待木木,木木从小就没有父爱。我死了他又要失去母爱,你要用做父亲的姿势去爱他,一定要给他一个完完整整的父爱。拜托你了,德宽,他毕竟是你的血肉。木木,我可怜的木木……别恨妈妈,妈妈别无选择……
德宽,你一定一定要给木木一个良好的读书环境,他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对了,请你告诉你老婆,请她给你足够的空间去爱木木,我以死来成全她,就是好换取她放过木木。如果她不能善待木木,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只是我感到累了倦了,请你在木木长大后告诉他。
……
我说不下去了,抱着杜若呜呜地哭着,像一个孩子。
黎明时分,我们出了咖啡馆,我脱下外套披在杜若身上,开车将他送回住处。
(六)
人,看来是需要倾诉的。我把压抑我这么多年的事情,一股脑儿跟杜若说了,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我昏睡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我来到了公司。
简单地处理一下手头的事务,我把陈叔叫来。陈叔是我公司的副总兼财务总监。大学毕业后我自主创业开过律师事务所,办过酒店。我大手大脚花钱惯了又不善于经营,都亏了。后来我在开发区办了个厂子,为苏南的一家企业生产汽车零部件,陈叔来应聘。他呈上一本厚厚的简历,一摞证书。我最感兴趣的是他高级会计师证书,就问他需要怎样的工资待遇。他说只要两千五一个月。我当时就觉得惊讶,这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的薪酬要求。后来,陈叔帮助我融资,协助我管理,厂子办得风生水起,不久我们就成立了公司。后来我才知道,陈叔是王德宽的世交,本在王德宽的公司效力。
敲了门,陈叔进来了:江总,你找我有事?
嗯,请你准备两百万现金,我要急用。我说。
江总,公司的账面上只有几十万流动资金,已经紧张得连正常运转都困难。你也知道,刚上了一条流水线,资金链快断了,你叫我到哪里去找两百万?陈叔面带难色。
我说我不管,就是卖厂子你也要给我整个两百万,明天我就要。
陈叔连声答应好好好,我这就去想办法。
我又申请了一部分贷款,在闹市区盘下了一家转让的夜总会。我对杜若说,就按照你的想法设计和装修,不要考虑钱,钱我想办法。杜若高兴的对我说,江哥你真好,我中专学的就是环境装饰与设计专业,这次我要好好地展示一下我的专业技能哟。为了方便杜若,我在夜总会旁边租了一个单身公寓,让她搬过来居住。
半个月后,夜总会进入试营业。关好车门,我看到霓虹闪烁的四个大字“一往情深”——这个名字好,来一次就忘不了,而且富有诗意。杜若一身黑色晚礼服,手持对讲机笑容满面地立在金碧辉煌的门前:江哥,请!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对讲机喊话:各就各位,董事长来视察了。
很精干的样子,让人全然感觉不到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杜若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她的经营理念,介绍每一个厅堂的设计方案和设备设施。高贵、典雅,带着点俏皮活泼,给人舒适和放松的感觉。会所内的工作人员站姿语言动作都很规范。杜若对我说,为了节省开支,她自己担任大堂经理和贵宾包房领班,开业那天请我约请公安、税务、工商、消防等部门领导……她一直在说,我一直在听。
我不懂得装饰,但我跑过无数夜总会,大抵能感受到这些场所的艺术品位。我不由慨叹,一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的这位简单姑娘,其实也有不简单的地方。尽管她是中专生,但是在许多方面令我这个所谓的名牌大学本科生所不及,尤其是经营方面,所不同的是我有一个好的发展平台而她没有。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精彩的世界,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或者不想发现罢了。
离开夜总会的时候我对杜若说,赚钱不是我目的,你能自食其力就好,有一条作为纪律交代,不允许任何男人的手在你身上乱摸!否则,我剁了你!
是,遵命!本姑娘说话算数!杜若说,咳——咳,江哥,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我?她笑得有点谄媚。
胡说,别给点颜色你就想开染坊。我又开始居高临下训斥她,好在她习惯了,并不生气。
王德宽打来电话,问我近阶段在干些什么,我说没干什么,就是过日子。他说你老大不小了,要干正事千万别干犯法的事。我说我是法学院毕业,读过的法律比你多,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他不再作声,停了好长时间,他说明天是你妈妈忌日,我安徽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正在处理赶不回去,请你代我上一下坟。关了手机,我骂了自己一句混蛋,忙昏了头竟然将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
早晨洗漱完毕,我到公司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便开车来到兰陵公墓。来到妈妈墓前,发现有一大束薰衣草,矜持淡蓝的花朵,一缕馨香悄然氤氲。我知道王德宽来过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安徽赶过来的,就是乘飞机也没有这么快,也许是开了一夜的车,谁晓得呢?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
妈妈曾经在日记里写过,王德宽和她一起去过普罗斯旺,那大片大片如云彩般的薰衣草曾经见证了他们浪漫的爱情。有些人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比如王德宽就永远忘不了我妈妈江晓虹。也许在别人看来是男盗女娼的事情,但在当事人看来一定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情感,而且这情感已经深深渗透进王德宽的骨髓里去了。
白色的大理石上赫然镌刻着“江晓虹之墓,儿江皋泣立”几个字。这道墓碑已经将我和妈妈隔在阴阳两界。
跪倒在墓碑前,妈妈,你听见吗?我想你。你为什么这么忍心,在我九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啊?我知道是王德宽和她老婆害了你,我一直发誓要为你报仇,可是我下不了手啊。王德宽的老婆生病住进了医院,王德宽也怪可怜的。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许有一天我会改变初衷原谅他们,我真担心我会这样做。不过,我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在报复他,我要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妈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七)
陈叔打来电话,说王总来了,正在你办公室等你。我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王德宽背对着门,仿佛正在看写字楼落地窗外的景色。我咳了一声,他转过身来。我没有和他客气,径直在老板桌后那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来,脱掉鞋子将双腿翘在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对他说:
哎呀,今天刮什么风,竟然将新洋集团的王总裁给吹来啊?王总,站着干什么,有事坐下来说。
王德宽说,近阶段生意上出了点问题,光顾忙着没有来看你。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愧疚,仿佛在乞求我的谅解。我说你不来看我很好,我活得很滋润。他说我听说你公司发展得不错,我很放心。我说我做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还听说什么?他说听说你最近跟一个歌厅小姐打得火热,可不要陷进去!
我来火了立马站起来:歌厅小姐怎么啦,我喜欢,关你什么事?
他针锋相对:木木,你老大不小了,也该娶个媳妇成个家,不能再整天都在外面鬼混了。
我为什么要成家?哼,你别做梦了!我知道你千方百计要我娶媳妇成家,就是要我为你传宗接代。你当初让我妈妈生下我的目的是什么,我都知道,因为你那时候没有儿子,你害怕断子绝孙!我跟所有女人发生关系我都戴套,而且我决不结婚,你断子绝孙定了!
你,你……王德宽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你不要将你妈妈的死总是记恨在我头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木木……选择江晓虹和你,就必然伤害淑娴和娟儿;选择淑娴和娟儿,就必然伤害江晓虹和你,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
你没有办法,鬼才相信!你爱上我妈妈就要对她负责,你将我生下来就要对我负责。你负责了吗?小时候,小伙伴骂我是野种,你知道吗?我和妈妈整整等了你十年,你知道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不好选择吗?我看你很好选择!妈妈和我是弱者,为了你,妈妈和自己的家庭闹翻了,你应该支持弱者,选择离婚站在妈妈和我这一边。你老婆是局长的女儿,是强势,跟你离了婚照样生活得很好。我来替你说,你不离婚的目的就是贪图荣华富贵,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来一切?告诉你,你错了!钱买不来爱情,买不来亲情,也买不来幸福!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钱,可是你幸福吗?你最爱的一个女人,你儿子最亲爱的妈妈,在那个夏天从八楼跳下去,死得很惨!你老婆患了乳腺癌,虽生犹死!在我妈妈面前,你是欺骗感情的罪人;在你老婆面前,你是出轨不忠的罪人;儿子和你反目成仇!王德宽,你看看,你除了钱还有什么?
王德宽的脸在痛苦地扭曲着:你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别打断我,我还没有说完!你老婆打我妈妈,将我妈妈的头按进马桶……你知道这在一个孩子的心里是多么巨大的伤痛吗?你回去干了些什么?你和她离婚了吗?如果换了我,我会把她剁成肉酱!我妈妈可是你最爱的女人啊,王德宽,你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吗?你知道什么是悲剧吗、悲剧就是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我知道我就是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我就要毁灭自己。我就玩世不恭不学无术,我还要犯罪,杀了你全家,包括你也不会放过……
突然,王德宽跪下了:你现在成个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现在要我死我都心甘情愿……
我向他吼道,别做美梦!
王德宽双手紧紧攥住前襟,浑身剧烈抽搐,一下子倒在地板上。我慌忙蹲下身子,用手一试,一点气也没有了。
(八)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我发现王德宽已经没有几根黑发,他真的老了。夜里他睁开了眼睛,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点了点头,然后扭头朝里,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苍老的面颊滚落。这一次将他折磨得死过去,突然间我失去了以前那种开心的感觉。
天亮的时候,王德宽的女儿女婿来到病房。我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用刀子一般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仿佛王德宽留下遗嘱将财产全部转移到我名下一般。好一会儿才问我,我爸爸怎么了?我说,你爸爸心脏病突发,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说完我就离开了医院。
这几天,我一直在公司忙乎,处理各种纷繁复杂的关系,有时必须学会做孙子,感觉很心烦。只是杜若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总是很高兴地对我说夜总会的事情,都是生意越来越好的好事。晚上,我陪那几个龟孙子喝酒,喝得天昏地暗。丁姨请假了,我顿时觉得无处可归。我拨通了杜若的电话。
我躺在杜若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杜若正在帮我按摩。她在我太阳穴上轻轻地揉着,很是舒服。见我醒来,杜若说我已经熬好绿豆粥,给你醒酒。绿豆粥不冷不热,我连喝了三碗。
杜若说,江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商场里有个模特,肚脐用脐黄做了美容。一个老奶奶戴着老花眼镜,盯着她肚脐看。女模特很得意地说,奶奶,我的肚脐美不美啊?老奶奶说,姑娘,夏天要勤洗澡,你看你的肚脐都长霉了。
哈,我一下子笑了起来。杜若说,江哥,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别总是板着脸,让人害怕。
杜若将舌头夹在她那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间送到我面前,我知道这是一个信号,我们要开始“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我双唇迅速去捕捉她的舌头,可是总是没有她反应快。不知是她故意卖的破绽还是真的被我双唇紧紧夹住,于是我们便纵情拥吻,在彼此默契的配合中融为一体。杜若的身体很柔软,我仿佛抱着一团柔软的云,在五彩的天空中飞舞。
我们都累了。我欣赏着她满足后的酮体,笑靥如花。我大汗淋漓,对气喘吁吁的杜若说去洗个澡。她点点头。我关上房间门进入浴室。
我裹着浴巾,扭开房门手把进入房间,杜若好像噩梦惊醒一般,突然坐起来,惊愕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进入房间没有敲门——这也是杜若对我提出的唯一要求——进房间要敲门。我说对不起忘了。这次她没有笑,冷冷地说没关系,只是这一夜我的觉没法睡了。
我:为什么?这房间就我们俩,为什么还要敲门?
她:因为我受过惊吓?
我:什么惊吓,能不能告诉我?
她:不能!
我:杜若,我对你这么好,而且我已经将憋了很久的话全部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在我面前坦诚一些呢?
杜若:好吧,不过你要保证不可以笑话我!我上初中的时候,爸爸的朋友送给我们家一条小狼狗。小狗全身是乌黑油亮的毛发,漆黑的眼睛,非常可爱。我特喜欢抚摸它光滑的毛发,手感特好。有好吃的东西我就和它分享,当然它也特别喜欢我。于是,在家里我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后来小狗长大了,我就喊它“亚瑟”。每天放学回家,只要我喊一声亚瑟,它就会摇着尾巴跑出来,我蹲下身子,它会抬起前爪搭在我肩膀上,我就可以和它说悄悄话。它仿佛能听懂我的话,伸出长长的舌头听我倾诉。每个周末我都会带着它出去遛跶,有时候甚至连走亲戚也要带上它。
初三毕业后我上了中专住在学校里,便和亚瑟很少见面了。读中专的第一个暑假,我回家第一句话便是“亚瑟”,听到我呼唤,亚瑟急忙跑出来,像久别的老朋友使劲地摇着尾巴,嘴里呜呜地哼着。我连忙蹲下来搂住它轻轻抚摸。我妈妈笑着说,养姑娘什么用,我在她心目中还不如一条狗。我赶忙站起来搂住妈妈的脖子:妈妈,我也想你,亲一个!
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写暑期社会实践报告,我穿着裙子边吃雪糕便写。亚瑟站在我身边,舌头在我大腿上舔着,柔柔的,凉凉的,好舒服。我想亚瑟是不是也想吃雪糕?就把裙子撩起来,将雪糕放在大腿上方的皮肤上。雪糕融化后顺着皮肤向下流淌,亚瑟欢快地舔着流下的液体。门突然开了,妈妈吃惊地站在门口,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子仿佛两颗即将出膛的子弹……
我连忙站起来:妈,你听我解释。妈妈不由分说一脚踢去,亚瑟因疼痛大叫一声,呜呜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我和同学看电影回来发现亚瑟不见了,妈妈说被你叔牵走了。我赶忙上了公共汽车,来到叔叔家。叔叔见到我说,闺女,屋里坐。我说,亚瑟哪里去了?叔叔说,什么亚瑟?我说狼狗。叔叔说在锅里。我说叔你怎么能这么做?叔叔说是你爹妈请我做的。我扭头就回了家,整整哭了一个晚上……自从那以后,我就落下了这毛病,在没有准备的时候有人突然开门,我都会惊慌失措。
杜若讲完了,我没有笑。她反而有点不适应,问你怎么没有一点反应?我说你妈妈做得不对,把本来就不是个事的事情无限放大,搞得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杜若说还是江哥好,理解万岁!
我说,要是我处在你妈的位置,我一定这样说,丫头,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你看咱们家的亚瑟怎么样?
杜若一下子反应过来了,翻身骑到我身上,使劲揪我的胳膊:叫你坏,叫你坏……
(九)
听毛毛说露申回国了,在上海一家金融企业上班。毛毛是我大学的舍友,因为有一撮毛茸茸的胸毛,我们都称他毛毛。我问毛毛露申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吴和吴钧一起回来的,毛毛说不知道。顺藤摸瓜好容易找到了露申的电话。
终于,和露申通上了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我们谈伦敦的大本钟和白金汉宫,谈徐志摩康河里的柔波,谈切斯特镇旁风景秀丽的湖区……谈异乡的春色月季花灼灼地开着,只是不如故乡的硕大和鲜艳;也谈身居异域,梦里凄凉,常常在寂寞的咖啡厅,透过袅袅浮起的淡香,看到家乡的果林里,挂满水蜜桃的树儿一片,一片……我问起吴钧的情况,她说他在牛津大学工作,说她和他合不来早就分了。
露申,我魂牵梦萦的露申……
露申是我真正付出感情真心去爱过的一个女人,我们是在大学校园里认识的。跨进大学的新奇感不足百日便烟消云散了,接下来便是单调乏味的大学生活。人生就好比登山,憧憬着每一个峰顶一览众山小的无限风光,捷足登临后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学长的打油诗描述这座江南著名学府是“财经系的美女法学系的郎,中文系的小妞吻情郎,英语系的婆娘骚又浪,体育系的流氓满街逛……”我邂逅的露申就是财经系的,在一次“国际经济走向”的讲座中,我们坐在了一起。她身上淡淡的清香,熟悉而又陌生,直沁入心脾。她的眼睛,很像我妈妈江晓虹的眼睛,好似一汪深清泉,清澈见底。整个讲座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沉浸在对她美好想象之中。
离开学术报告厅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仿佛是穿越了千年,她从珠落玉盘的声声琵琶中走来,一袭白色的长裙,伴着四月最柔软的音符,绰约成朦胧,娉婷在清朗的夜色里。如此清纯,莫非是江南丁香雨的濯洗?这般温馨,难道是姑苏杨柳风的沐浴?她的美已经攫走了我的灵魂,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她,和她交换了电话号码。这以后便是一场长达三年爱的拉锯战,为了她我曾经用烟蒂烫伤左臂,曾经在观前街的一家饭店包了一个大厅庆祝她生日,为了她我和吴钧打架险些被学校开除……
可是,春会去,花终谢,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有一种相逢,叫邂逅;有一种离别,叫注定。也许,是我花钱如流水的花花公子的性格让她没有安全感,也许我没有吴钧那种追求上进的精神,总之,她还是和我分手,随着吴钧一起出国。
我将盛满真挚爱情的酒杯捧给她,被她打翻在地。从此,我捧给别的女人的酒杯里便只是白开水,不再投放一丝情感。爱情,是一道不流血的创口,那种经久不息的疼痛不会因为时间消逝而减退。
……
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要去找她,因为她是我的至爱。我只身来到上海终于见到了她。她的双眸已经多了几分沧桑,分明在说她国外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幸福。我们漫步在黄浦江边,在外滩水边的长椅上,我们相拥而坐,亲吻久别重逢的相思。我用宗教般的虔诚,超度欲念疯长的心灵,却在那片世界上最柔软的,最柔软的花瓣上迷失了自我。灵魂出窍,仿佛慢慢升起,在七彩的云端里翻腾,所有的花儿都在那一刻竞相开放,弥散在一片辉煌的海洋。
我说露申,抱抱我吧。就像抱着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我把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她轻轻哼唱起家乡的歌谣:
囡唷囡!吉日良辰在眼前呀囡,在家生长十八载,今朝一旦离娘身呀囡!囡唷囡!娘亲教诲听仔细呀囡,自小生活父母担,绣衣做鞋嫂帮你呀囡……
在她的歌声里我泪流满面,露申,你知道吗?你的眼睛,你的声音,连同你身上的味道多么像我妈妈江晓虹啊!
(十)
回来以后,我找到杜若,告诉她露申回来了,并且告诉她我要娶露申。杜若很平静,她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杜若说,江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很知足,只要你能幸福这就够了。好好珍惜她,祝你们幸福。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在陈叔的办公室里,我和他商量,准备处理掉一批不动产和股票,将公司的总部设到上海去。陈叔问我原因,我也直言不讳,我深爱的一个女孩从国外回来,我要娶她。陈叔很高兴,自言自语,这下子王总该开心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陈叔当着我的面给王德宽打电话,可是电话一直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陈叔跟新洋集团总部联系得知,王德宽正在安徽的一家医院抢救。
半个小时以后传来消息,王德宽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死亡。
王德宽是市政协副主席,这座城市的财政收入四分之一来自新洋集团缴纳的税收,市政府以最高级别主持遗体告别仪式。遗体告别仪式在本市的会展中心举行,政府官员,社会名流,集团管理人员等五千余人参加。王德宽的老婆因病住院没有参加,他的女儿我的同父异母姐姐来了,哭得比谁都伤心。那是真哭,不是做给人看的。仪式上有一个程序,我代表家属做答谢,我喊了一声“爸爸”,这是自九岁以来我第一次喊他爸爸,可是躺在主席台正中央的王德宽却永远也不会听见。
王德宽将死后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也许他已预感到不测早就做了谋划。遗嘱中,他把新洋集团的股权全部交给了我;给他老婆和女儿一些不动产和一笔丰厚的资金。在清理他遗物时,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除了资产转移、债务往来等重要合同文本,还有一幅江晓红的写真照片,一根薰衣草,一件童装。童装是旧的,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上面还有渍渍的口水斑痕。为这个公司的发展他牺牲了太多的东西,包括江晓虹和我,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我无法想象,在无数个劳累了一天的夜晚,王德宽对着江晓虹的照片,嗅着他儿子童装上的奶味,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在公司的董事会上,陈叔宣布了关于江皋同志任新洋集团总裁的决定。我这才知道陈叔是新洋集团的副总裁。儿子要创业,王德宽不惜将自己最重要的人安排给儿子,宁可自己累死。会议结束后,陈叔交给我一个黑皮面笔记本。里面记录了我从小到大做过的若干件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像分析案例一样做了详细的破解,分析我性格、智慧等方面的长处和不足,告诫我要少喝酒注意身体,要懂得在对手面前露几分愚相做事不要太露锋芒,要懂得识人、善于用人、能够容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整人……还要我善待姐姐娟儿,密密麻麻写满千叮万嘱。
我正在看公司的材料熟悉情况,内线电话告诉我杜若要见我。我按下手机发现打在静音已经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杜若说,哇,江哥,这么大的办公室好气派啊!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说,江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了。我说,什么有了?她凑近我:我怀孕了。我猛一怔,好你个杜若,我小看你了。想要挟我还是敲我一笔?
我说,杜若,每次我都戴套,怎么可能?她说,有两次早上,你没有戴。我终于想起来,确有这回事。我看着医院的证明,对她说,你开个价吧,前提是孩子必须做掉。
杜若睁大眼睛:孩子做掉,不可能。我对她说,杜若,我又不会娶你,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会很痛苦。你看这样,我给你一笔钱,你将孩子做掉,然后找个人成个家,孩子还会有的。一旦生了孩子,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单亲母亲是很苦的,有些事你不知道。
杜若这回真的生气了:江皋我告诉你,别以为钱能买来一切!我真后悔来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就是想让你高兴,想不到你会这样。我从来就没有稀罕过你的钱,告诉你别做梦,孩子是我自己的我有权生下来。我当初和你交往就没指望赖着你。你放心,我不会要你一分钱。
我说,杜若,别逼我来硬的。你知道我江皋没有办不成的事!
杜若愤怒了:你做梦,我要去一个你永远也不会找到的地方。说完哭着跑了出去。
我在上海参加经贸洽谈会的时候,露申正好出差。晚上在宾馆里上网却遇到了琪琪。我们便聊了起来。
琪琪:帅哥,怎么不理我了?
我:琪琪,呵,近来可好?
琪琪:说来还要感谢你,你的劝告让我改变了游戏人生的态度。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相爱的人,准备把自己嫁了,好好过日子。你怎么样?好吗?
我:有点烦。我爱的女人在上海,爱我的女人在家里。我在家里的时候就想着上海的女人,可是到了上海,又惦记家里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我该娶谁。
琪琪:其实很简单,你一定要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看看你最牵挂最喜欢的人是谁。天不早了,你睡吧,明天睁开眼,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最爱的人。
天亮了睁开眼,我想到的是杜若。和杜若之间的事情,蒙太奇一般在眼前飘过。杜若,你好吗?你在哪里?我要见到你。
急急匆匆赶回来,才发现杜若真的消失了。夜总会已经关门,公寓房已经退租,手机关机。一整天我找遍了她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人知道她下落。我拨通了陈叔的手机:陈叔,杜若不见了,她怀了我的孩子,请你动用一切资源,就是将地球翻个遍也要将她找出来。陈叔说,江总,你不着急,我会尽力的。
在当初认识杜若的那家歌厅里,我将自己喝了个烂醉。出了歌厅就开始呕吐,好容易摸到杜若曾经租住的公寓,却无法打通她的电话。
杜若,我爱你,你在哪里……
(2013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