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涩的青苹果

今年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来了一位派头十足的“大人物”，今非昔比，若不是仔细地打量辨认，洪叶绝对认不出这人就是曾经让她刻骨铭心的同桌。他之所以倍受大家的关注和青睐，显而易见他是我们今天聚会的主角，去年的“十大杰出青年”，昨天刚参加完省上的“五一劳模”表彰返回家乡，让同学们逮个正着，邀来一块聚一聚，听同学们私下议论三十刚刚出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正处级”了，看着他的仕途蒸蒸日上，人的虚荣心作怪，都想去套套近乎。洪叶坐在靠窗的角落，看着还和当年一样稳重沉着的他，此时此刻触景生情她心里惆怅万千，难以自语，不由得生出一股自卑感，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在林学院已经苦读了四年的洪叶，每次回家看见村里的同龄人一个个都跑出打工，或者施展开自己毕生的才华，干大事，挣大钱，外面的世界已经物欲横流，可是洪叶对于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一片渺茫。洪叶出生在农村家庭，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上学四年，家里已经借下不少债务，眼巴巴地指望着洪叶毕业后挣钱还债。可是现在的就业形式越来越严竣，她将来的工作还是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此时的她整天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看着同学们出双入对，在学校操场边上的白杨树林里快乐地嬉戏、玩闹，自由自在地恋爱。她心里很自卑，始终摆脱不了灰姑娘的困扰，就连帅气英俊的小伙子从身边擦肩而过，多看几眼的勇气也没有。这时候善解人意的他，整天形影不离地跟着洪叶，鞍前马后地开导她，只要一有空闲便像苍蝇一样粘上去，时而开个玩笑哄哄她，时而帮她做毕业设计，规划未来。洪叶今天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要不这个“活宝”哄她开心，说不定她会在莫名其妙的苦闷中一直抑郁下去。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是学校安排的野外实习。当时作为林学院的学生，毕业实习的项目是在老师和专家的指导下进行森林资源勘查的研究任务，对我国的子午林区的林业资源做一次普查，为即将实施的天然林保护工程，提供详细真实的参考数据。这是一项艰苦庞大的实习任务，北边从陕甘交界的华池、富县一直延伸到南边的旬邑、正宁县境内，总面积多达2.3万平方公里，横跨陕甘两省9县1区。

记得那时候四五月份的光景，漫山遍野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我们的实习就从那时候开始了，实习整整持续了八个月，实习的驻地就在子午岭下四十里外的小村庄里。老师将同学们分成若干个实习小组，将我们班承担普查任务的三号林地划分为若干个区块，然后逐一进行勘查、测绘。初次进入子午岭林区，面对峰峦叠嶂、沟壑纵深的茫茫林海，同学们都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走到林下高耸入云的树木，遮天蔽日，给人一种毛骨悚然、阴森森的感觉。上山前老师三令五申地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森林里随时都有野兽出没，野猪、豹子、豺狼等，经常性袭扰附近的村民，有时脚下一不小心还可能会踩到毒蛇、蟹子等。上山前给每个小组都配备了急救药品，除了这些还必须带上铁锨和斧子。实习小组由同学们自由组合，8人一组，团结互助、共同协作完成实习任务。洪叶和他自然而然地分到了一组，他干什么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干，小心呵护着洪叶，唯恐遭受半点伤害和委曲。上山时测量的仪器和工具他帮着扛，走到有灌木丛的地方，他总是以身作则，冲在最前披荆斩棘，为大家开路。青叶一不留神，被路边树木上的尖刺划破了脚腕，他迅速揪来一把刺儿草，用手挤出绿绿的汁液，洒在洪叶深深的伤口上，非常有效很快就止血了，然后沿着伤口裹上纱布捆绑结实了，继续赶路。当时洪叶感动得热泪盈眶，但碍于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齐刷刷地注视着，只好默不作声。

子午岭的大森林里到处百花盛开、鸟语花香、郁郁葱葱的树木争分夺秒地生长。几颗从未见过的大栎树让大家瞠目结舌，其中的一棵，要五六个人手拉手才能合围一圈，抬头只能看见粗粗的大树干，高高的大树冠，一眼望不到头，似乎直插云屑，基部枯死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长着黑木耳。我们惊叹这片林木生长年代之久远。森林资源勘查的工作进行得很费时费力，汽车只能走到山脚下，剩下的路只有长途跋涉，步行爬上山。每块森林样地的选取，大家都要先动手清理出一条林下的羊肠小道，有时一不小心，林木下松软潮湿的腐殖质层连脚带鞋一块陷进去，非得四五个人一起帮忙才能把脚拔出来。选好了标准样地，有序地进行测绘、标记、记录，忙完这些活，又得马不停蹄地收拾各种仪器和工具准备返回。

看着大家辛勤的劳动，大森林也奉献出了丰盛的回报。由于每天上山的路途很遥远，在驻地吃早餐和晚餐，中午饭只能在山上吃自带的饼子和方便面，聪明的同学很会找吃的，森林里的青苹果、野刺梨、山樱桃都成了我们的下饭的美味佳肴，榛子果、松子我们能像瓜子一样嗑，下山的时候还能带上顺道采来的木耳和蘑菇。我们在完成实习任务的同时还能吃到新鲜的山珍野味，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有一次洪叶所在的小组去了三号林地最偏远的一个区块，离驻地非常远，因此学校专门派车绕道把他们送到了最近的登山点。由于路途遥远，大家动作都很快，干活很卖力，千方百计地想尽快完成勘测任务，尽快返回驻地，接送他们的车就在山下等着。当天的勘查任务不到四点钟就结束了，专门推举两个数学运算高手，重新计算、复查一遍勘查的数据，不能有半点纰漏出现。其余的人趁这会儿没事，靠在树上原地休息。在大森林里，男女同学围坐在一块，谁要是有个内急，男同学无所谓跑到树后面就能解决，女同学害羞，二十多岁的女娃娃脸皮薄，怎么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呢？只有一个人偷偷地跑到避背的地方去方便。洪叶那天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当时勘查的样地就在一个小山卯的正中央，四周全是开阔平坦的林地，为了上个厕所，特别怕羞的洪叶，本想顺着山谷绕到小山卯的后面去方便。那知等她过了山卯，依稀还能看见山顶上同学们的身影，索性就加快脚步再往前走一段，真是意想不到她又走过了一座小山。方便完后她又急匆匆地想返回到同学们中间来，竟然阴差阳错地走反了方向。她南辕北辙，翻过了背面的一座小山丘。在子午岭的原始森林里，没有标记，没有道路，人很容易迷路，护林人踩出的羊肠小道在枯枝落叶年复一年的覆盖下，已经很难辨认了。她越着急越偏离目的地，急促的脚步走着走着，忽然跳出几只野兔一晃而过，吓得她腿脚发软，一阵恐慌袭来，她放开嗓门呼叫自己的同学，可是任凭她怎么撕心裂肺地喊叫，也没有人回应。再后来她已经筋疲力尽，走不动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树下苦泣起来。此时此刻对于洪叶来说“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还没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只能听天由命，或者等待奇迹的出现。

再说那边的同学只顾埋头复查，计算勘测的数据，根本没有注意到偷偷走失的洪叶，等大伙忙完收工，准备下的时才发现洪叶怎么不见了，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无济于事。对于这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遇上这样的大事，个个都六神无主，且不说赶快找人，都要纷纷奔下山去向老师汇报情况。看着大家都跑下山去了，唯独他留下来顺着洪叶踩出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寻找。这会儿他真为洪叶担心，孤身一人在森林里走失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树林下的枯枝落叶特别厚，一个人走过后，很难辨认留下的痕迹，因此他跑了不少冤枉路，刚开始还使出浑身的解数，漫山遍野地跑，边跑边喊，没出一个小时人也跑不动了，喊也喊不出声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在黑漆漆的林下，发现了洪叶使用过的手纸，白晃晃的特别显眼，这也可以算是绝望中找到了一点希望。他深思熟虑之后，从实习样地到这儿的山山卯卯、沟沟渠渠都看过了没有找到人，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洪叶迷路了，一定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了。事不宜迟得赶紧找人，否则天色越来越暗，他大步流星朝对面的山上一蹦三跳地跑过去，果然不出所料翻过两三个山卯之后，终于听到了洪叶近似嘶哑的呼救声，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人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对面的山坡。绝望中的洪叶像一只走失的小绵羊，猛然间看到救星的出现，恐惧与绝望转瞬即逝，激动得他鼻涕眼泪一涌而出。顺势一头扎进他的怀抱，扯开了声音大哭，倾诉着自己的无奈与不幸。他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只是尽可能地安慰洪叶，一切尽在不言中。尽管他竭尽全力地抚慰洪叶过分忐忑不安心，但是洪叶的哭啼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看着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当务之急是要走出这片大森林，尽快返回驻地。长时间过度的内心恐惧，已经冲昏了洪叶的头脑，失去了正常人的理智。无奈之下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洪叶汗水模糊的面庞，洪叶像受了惊吓的婴儿很自然地贴上红红的嘴唇，接受世界上最亲切的安慰。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慰平一个清纯少女的惊恐之心。他尝到了洪叶嘴唇上那涩涩的香咸味，就像森林里采到的青苹果一样，看起来很美吃到嘴里涩涩的难以下咽。猛然间洪叶清醒过来，惊喜交集轻轻地咬了他一口，随即将他推开，露出一个少女固有羞怯之形。

他拉着洪叶的手，快速登上小山顶，根据自己来时的经验，他爬上一棵最粗的大树，一直爬到顶层，他登高远眺要为下山寻找一条最快的捷径。太阳已经下山了，夜幕降临下山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大森林里本来没有路，只要避开沟壑交错、遍布荆棘的地方，只要能穿过去就一直往前走。他一只手紧紧地拽着洪叶另一只手拿着折来的木棍，边走边敲打着前进道路上的树木花草，担心潜藏在草丛下鸟兽袭击人。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只留下天空中时隐时现的一轮明月。林子里突然飞起一对看不清是什么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从眼前呼啸而过，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颤栗胆寒，寸步难行了。洪叶再一次急促而又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稍等平定情绪。他自嘲道：“不要怕，是我们的冒昧吵醒了一对熟睡中的鸟儿，都是我们的错应该向人家道歉”，洪叶破泣为笑。两个人相互牵着的手越来越紧，唯恐谁落下谁，两颗蒙难的心彼此依靠，相互抚慰，就这样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洪叶彻头彻尾地想只有他才能给自己百分之百的安全感；只有他才是自己茫然无助的时候唯一的依靠；只有他才是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突然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涌上洪叶的心头，她此时此刻不是希望尽快下山而是被他一直这样牵着手走完这一生。因为洪叶心里明白一下山，见到老师和同学们，这种感觉就会消散了。

终于听到同学们寻找的呼喊声，看到一束束手电光，他和洪叶急速跑过去，放声喊叫，直到老师和同学们全都围拢过来，他们俩的手还是紧紧地牵在一起，大家用动物园里看大熊猫的眼光审视着他们，数落和责备的声音混成一片。

返回驻地实习结束后，他们俩的事情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他和洪叶受到了老师最严厉的批评，并且要求深刻反思写检查，待学校开会后再作处理。这会儿老师正在气头上怎么解释也不理彩他们，况且洪叶见了老师羞怯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对谁来说他们都是百口莫辩，幸好他一个人承担了全部的责任，事后又在老师面前苦苦哀求，又快临近毕业了老师对这件事便不在过问，他们或许逃过了一劫幸免了学校的处分。后来洪叶也一直感到事情有点蹊跷，只到有一天洪叶无意中撞到同窗好友在一起窃窃私语，百般纠缠下才告诉她是他一个人背了黑锅，而且有绯闻传言说你们在森林偷偷地约会、谈情说爱才迷路走失的。老师对这事大发雷霆，当然要严肃处理了。他被取消了优秀毕业生的评选资格，就连马上要转正的预备党员也要泡汤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洪叶看着同学们羡慕、妒忌的眼光，心里喜忧参半，一方面亲佩他的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另一方面是由于自己的原因给他造成的损失感到非常地惭愧。他们俩这种朦胧的恋爱关系，就这样在她的心里落地生根了。

毕业前夕，大家都忙着做毕业设计，备战论文答辩。忙完这些，洪叶挑选了一本精美的毕业纪念册，贴上自己最可爱时髦的照片，写上发自肺腑的话语，亲自送到他的手上。那天洪叶还想在学校操场边的树林里重温那段甜蜜的时光，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是甜甜地微笑，帅气地点点头。第二天大家都准备离校返回各自的家乡，洪叶在车站静候了一天，也没有见到他，此时洪叶心目中的恋人就这样消失了。后来音讯全无，听同学说他回家后几次就业都不成功，被迫去了我国遥远的东南沿海，后来才在甘南大草原参加了工作。时光如梭，十几年过去了，洪叶已经是两个的孩子母亲了。他也是事业有成，洪叶想信一句真理：“只要是金子，在那里都会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