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弱智的孩子
看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个“弱智”,因为我是个老师,我有一双会看人的慧眼。
摸滚打爬,年龄有了,资格有了,能力有了,经验有了,名气自然大了。在县城这座古老而有威望的学校里,有点名气对自己是很有利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高素质家长早就明了启蒙教育的重要性,“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被他们念叨得滚瓜烂熟,择班择老师竟成了大伙儿的一桩心事。送完毕业班再下来接一年级时,我有点“名震四方”飘飘然的感觉。根据学校历年来的规矩,某些特殊的关系必须照顾,其他人员一律不得择班,均按照男女比例由班主任抓阄决定,在还没有分学生的日子里,我已稳坐钓鱼台,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唯唯诺诺之中不甚满心欢喜,有了高素质的学生,有了高素质家长的配合,我可以真正做到“只有功劳没有苦劳”,真正做到“既要驴子长得好,又要驴子不吃草”,我要趁着年富力强再好好干一番,轻轻松松让一切该有的都随之滚滚而来……
开学第一天,我像个久经沙场的女将军威风凛凛高昂着头异常精神异常有气质的站在讲台上,亦如一位母亲带着温柔的微笑用我慈祥的目光掠过每一个可爱的孩子。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个“弱智”:那两孔浓浓的黄鼻涕已经流到了上嘴唇,可能发现了我在看他,他伸出舌头往上一舔,接着抬起右手用衣袖一揩,两条黄龙被扯成条状牵到了右边的脸上。瘪瘪的嘴巴可能因为努力想把身体坐正而瘪得更厉害了,像极了老猩猩的嘴巴。那双眼睛,究竟是白色的东西太多,还是黑色的东西太少?灰蒙蒙的一片找不到一点亮光。不规则的葫芦形脑袋上顶着一头“茶壶盖”,又是一场不懂优生的人间“恶作剧”。
我有点气愤,手甚至开始哆嗦,是谁?竟可以把个“弱智”硬生生地指定放在我的班上?这分明是在向我挑衅:六年里所有的集体活动我已没有本事遥遥领先,六年里每次期末素质检测我只能夹着尾巴;这分明是向全校宣告:根据学校的规矩,六年里我没有资格进入名师行列,六年里我没有领取“立功”荣誉证书的资格,将直接影响到我更多更高的晋级机会。我颤抖着打开花名册,在这个学生的名字后面赫然注明“李宣明”,李宣明是学校的总务主任,和我从一个村子里走出来的,我小学时候的一位老师,一个一向特别器重我的老师究竟出于什么理由要这样做呢?他完全可以把孩子放到普通百姓中抓阄定班,然后依照学校的规矩把他做个旁听生,不占任何班级的学生人数,不是两全其美吗?而择班的学生因为是照顾关系一切条件都要免谈,一个学校的领导竟然如此不懂行规?我失去了理智拨通了李主任的电话,命令他赶快过来,我抓起那个学生的胳膊,像抓一只小鸡一样把他丢到李宣明的面前,李主任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所做,抱歉地说:“因为欣赏你,所以当一个亲戚求我帮忙时就想到了你,我不知道是个这样的学生……”连拖带拉,连抓带提,我一口气又把那个孩子丢到了校长室,我当着李主任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校长说:“我还没有领到指定教‘弱智’的聘任证书。”
下午正在家里钻研教材,那个孩子的父母带着那个孩子还有大包小包的礼物来了,如果说上午还只是愤怒的话,这个时候再看到那两孔黄鼻涕和土八路一样的父母,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我没有请他们入座,我指手划脚:“没有理由把个‘弱智’指定放在我班上,你们更没有资格来择班,集市上捉猪崽崽还讲个手气……”孩子的父母慌了手脚,低声下气把好话说尽,我不想继续纠缠,把他们连同他们的礼物都一起推到门外,正在我欲关门的那刻,那个孩子回过头来,拖着那两孔黄鼻涕,僵硬着那傻傻的笑,张开瘪瘪的嘴巴:“咬——西好!”
我望着他,我知道他在喊老师好,我定定地看着他:那个孩子,一整天的折腾,他竟然不知道我看不起他,他竟然不知道我在歧视他,他竟然不知道人世间的偏见,他竟然不知道他一生下就注定了这一生的悲哀,他竟然那么自然地笑着对我说出了“老师好”如此令人崇敬的字眼,我突然有些羞愧,羞愧于我的年龄我的华丽的衣服下包裹着的那颗长大了的心!我突然有些感动,感动于他的幼稚他的真实笑容里显露的那颗没有长大的心。我对孩子的父母说:“明天送孩子来读书。”
做为老师,我是很公平的,一律按照高矮和男女生搭配安排座位,就这样,那个孩子就和美丽的郭伊贝成了同桌。郭伊贝,妈妈是高中英语老师,爸爸是县政府办公室年轻的主任,高素质的父母生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别说那张洋娃娃般的小脸蛋有多可爱,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有多惹人心动,就是那不断变换的发型和不断更换的服装都让我这个老师羡慕,再加上那能说会道的甜嘴巴,那发展中的各项特长,就让人想到了“天使”两个字。漂亮的小天使和弱智坐在一起,我不得不多一分关注。那个冬天,上午教完《第一场雪》,孩子们在课堂上热烈地爱上了雪,进入情境的朗诵彰显着我教学的成功,老师就是这样,一堂课的成功可以明朗一天的心情。下午的阅读课我趁机把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前两节引进课堂:
假如我是一朵小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
听读,范读,轮读,比赛读……当朗读达到****的时候,我如一朵轻盈的雪花飞到我的办公椅上,舞动我柔软的胳膊,转动我灵巧的身子,我激情导航:“孩子们,做一朵快乐的雪花,飞扬,飞扬,飞扬——邀上你的小伙伴,一起飞扬——”教室里顿时沸腾了,看到孩子们投入的表演,看到孩子们烂漫的笑容,我感染着,激动着,热泪蠢蠢涌动,我欣赏着我的孩子,我的目光停留在了特别的他和她的身上:她穿着一条红格子冬裙,外面配着一件雪白的羊绒短大衣,他和她相向而站,他在背后用双手捉住她那精致的发辫末梢,她上下左右不断律动身子飞扬飞扬飞扬,辫子也随之飞扬,他捉辫子的双手无法跟上方向和节奏僵硬而无乱的抖动,可能好奇辫子上美丽的蝴蝶结,那两颗小小的黑色“豆子”机械般上下左右跟着转动,由于紧张和专注,嘴巴微微张开,鼻涕流到了嘴巴里也没有腾出一点时间舔一舔,虽然他们不一样,可我却知道他们此时有着一样的快乐,我微笑着,微笑着看这两个孩子,可能因为我看得入神,孩子们都慢慢停下来看他俩的表演,他们也因为有了观众更兴奋了,她舞得更快,辫子也动荡得更欢快,他的手却更僵硬,两粒黑“豆子”已经无法忙过来了,她高叫着“飞扬飞扬飞扬”,他跟着大叫“发——昂——发——昂——”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她一激动,回过头把他紧紧抱住,高兴得直跳,他也由着她抱着,跟着高兴地蹦,黄鼻涕粘到了雪白的羊绒大衣上,我微笑着用纸巾擦掉大衣上的黄鼻涕,微笑着擦掉鼻孔下的黄鼻涕,教室里再次沸腾,我也跟着鼓起掌来,我知道,孩子鼓掌是因为被他们的快乐感染,我鼓掌是因为被他们没有间隙的心感动……
那天下午,阳光格外醉人,我走出办公室,阳台上,操场上满是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挨着教室的厅堂里,我看到了我的孩子们正在表演课文中的故事情节:李凯肯定扮演鸭子,他手脚并用在地上爬,那个孩子肯定扮演不会游泳的公鸡,他坐在李凯的背上,周围还有几只爬着的“小鸭子”,他们正一起护送公鸡过河。那个孩子,他扮演公鸡,他坐在爬着的李凯背上,他用双手抓住李凯的衣领,快乐的笑容凝固在那张没有形状的脸上。突然,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孩子从李凯背上摔下来了,孩子们立刻紧张地扶起他,可能没有摔痛,他竟然“嘿嘿——嘿嘿——”地大笑,于是大家都大笑起来……我的心就那样激动起来,我快乐地向他们走去……
一串文字在我的心底叮咚流动:
这段纯真的时光叫童年,
这群纯洁的孩子叫儿童,
这些纯净的心灵叫童心,
我——深深喜欢。
或许,隔着笑脸,隔着热情,人和人之间依然隐约着某种隔阂,某种偏见,某种歧视……但是这群孩子没有,他们透明,他们纯净,他们快乐,他们感动着父辈们。(作者自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