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家(一)

山路上的梦
想远离城市,到山里去居住,不是一时的愿望了,好像与生俱来。
今世我降生到了一片平原地带,这片地带,尽可用平常平坦平凡平庸平俗平淡来诠释,这些让人失望的词汇,扎着堆给人压抑,无聊,无论哪儿都不是我这个多梦的人,想寄居一生的地方。所以,进山的念头常在心里打点,可又因事务缠绕,转来转去多半生付诸了烟云,还没走出这座围城。在夜深人静时数点着混沌日子,都那么眼花面熟,而他乡或故乡却雾一样淡漠,生命像一部注水的长篇,仍在没完没了地往下续写着。
忽一日,我读了唐朝柳宗元隐居柳州山野后写的《愚溪诗序》,山居的欲望哗地打开,再也收复不住。进山的动作快捷极了,一个秋季,我们三个文友往老界岭的深山区走,到半山腰累了,睡到草地上,谁知身子一歪可就睡着了。平时在城里睡觉前要听音乐,构思故事的,怎么到这里成了一头快乐的猪,倒地就入睡了?我想这就是出来围城的心理效果。睡后我做了一梦: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我骑上去在蓝天上盘旋,到山的高峰,鸟翅把我推了下来,正好让我站在峰巅上,我伸手一摸就触到了云彩。我被文友唤醒来时,睁开眼正好看见天上有只鹰在滑翔。一时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真实世界。自叹此梦不一般,当时心里就涌出了散文题。这梦对我在山里定居,下了很好的注脚。再往前走,山林好像在恒久地等待似的,每一处的花花草草都那么熟悉,像是前生早已见过。再到山腰的果林里,见到九十多岁的老人上树摘柿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山里空气新鲜,人与自然相通相合,物华天宝赐与了老人的福寿天年。上帝,在这里显得格外厚道。这就是心灵的对应,不仅仅是景色的鲜美,还有更美的理由,引导人生飞翔的方向。
回到山林逸境宾馆,我看好了一套靠山的小公寓,门前紧邻山壁,阳台离山有两丈远。大清早鸟声跟雨一样往下洒,坐屋里吃饭就看见窗外的青山重叠,浅翠深绿,我恨不能放下碗把青林野草给吃下去才过瘾,秀色可餐这个词,用在这里用才叫恰切呢。我简单地讨了价,没跟家人商量就草草买了下来。有了山里这个家来定心,回到中原县城,咋也不想看那些看够的平常物了。秋色深了,老界岭是我国南北交界的地方,可以说是北方了,冬季肯定很冷的,我们急不可待地返回去享受山里的家园,就像出逃一样,脱下笔挺的服装,抛掉高跟鞋,扔开精致的皮包,一个个穿上了打包起皱的棉布衣物,乱七八糟地城市另类,匆匆往山里奔。
深秋,我们在老界岭像雁子归家一样到处寻觅,走遍了山村和山路,有时走迷了路,就在山民家里吃饭。有一天我们三人往李树沟一带走,晌午累了,坐到一户山腰人家的房前歇息,正好一小伙在摘樱桃,他见我们累得半死不活的样,转身就去告诉他父亲:多做几碗饭啊。我们愣住了,正在嘀咕着让谁说出讨饭的请求呢,他来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省去了我们的尴尬。大山的表述方式,抽掉了我对迁徒的好奇,让我觉得无论走到哪,都没有陌生感。
我们在半山腰人家吃罢饭留下十元钱,憨厚的小伙子竟追了几里路要还,最后因推让不过我们,只好跑回家拿了核萄柿饼塞到我们包里。山里人的朴实,和山一样,温暖了天然的界岭,也温柔了我们的每一道行程。山里的家,终让我出来了几十年盘踞的围城,期待,圆梦,都已成为绮丽的现实,新居才一星期,我就认作是回到了精神老家。
一顿斋饭
这天黄昏我们回到公寓,各自脱鞋换衣,插着采来的野花草梗,不大一会,公寓里就充满了自然的灵气。一文友要作画了,他想画老界岭的主峰,我们看了一晌的山,却不知山峰到他画里是什么样子,就祝他快画。他铺好毡子和纸,润了笔去作画了,我和女友下厨房去做饭晚。这套公寓其实是一套标准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画家在客厅里作画,厨房有几平米大小,二人转咋也转来过来弯,跟猪娃碰圈一样,还不如我一人做。于是,女友去司候画家的笔墨去了,厨房里成了一人转。
在山里摘回来大把的香椿叶,算晚上的野味。因不想到一里外的小镇上去买菜,我就煮仅有的蕃茄下面条,再把香椿烫了开水拌小磨油。我想蕃茄面条里再加点萝卜缨才好呢,可是谁去院外偷把萝卜缨呢?谁知一个偷字说得大伙乐翻了天,我把这字眼说得那么顺口,自己也笑起来,饭在搞笑逗乐中做,每一环节都很开心。想起在家时我把饭做够了,为了逃避,经常叫着腰痛腿酸,变着法子让老公下厨房。可不知怎么到公寓做饭,却成了件新鲜事,厨房里的锅碗瓢勺都有了音乐感,叮当碰击声,水管流水声,听着都是悦耳动听。
我接了水放电磁炉子上,水快开时把蕃茄放进去,再下面条,面条煮好搅面汤。不大一会儿,一顿素得不能再素的茄汁糊汤面做好了,热腾腾端上桌来。文友看见了,惊诧得瞠目结舌,怎么可做好了啊?这叫人吃斋呀,没炒没炸啥滋味啊?
我忽然想起城里人在厨房做饭不是炒就是炸,油炸葱花味到处弥漫,像我这样清水煮饭,确实有出家人的意味。我说:按照斋饭,吃鸡蛋也是杀生。他们这才想起我曾是在法原寺绕三匝受过戒的隐士。宽容的文友赶紧转了话题,连说味道不错。我说:哎,这就对了,这叫入乡随俗,哪黑哪住店,才是未来的山里人。
我心里清楚,两位文友一块进山只是玩玩,让心灵进山,归皈纯粹的自然,还都在半路上。好则,我们已说好了晚上要去别墅区赏月,这才是了草对付晚饭的真正原因。
月光下的别墅
吃罢饭,我们就急着到别墅部落的小桥竹林边去。这比小时候到乡村看大戏还在心。出来公寓,月亮已升起来了,很高,很淡,也很清远,朗朗地升在空中,由群山的剪影托举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高洁和超离。这时候我就会打愣,从身边的笑闹里回过神,寻找一种和往常不同的陌生感,这是我们第一回在山里看月亮,竟蓄满了朝圣的意味。
这群红坡尖顶的别墅是欧式风格的,院落挺仿古,上来山坡,一条蜿蜒碎石路夹在草丛中,飘带一样舞动着伸向竹林里。竹林边小溪潺潺而涌,几步拱桥下来,回头看过,袖珍精巧的桥在蒙胧月影里,像画面上的写意,只是被流水了验明正身,才让人认得是真桥。过去几步,拾级上到别墅门前,一木栅门虚掩着,可见房前草屋石橙雕栏,不由想起“僧敲月下门”的情景。一下子又有走进古代的感觉,浮上脑海的词句成沓成行,怕吟出来又冲淡了眼前的妙雅。
这小区我们平时不少来观光,戏水,拍照,哪座别墅什么样,如数家珍,但从没有在月光下来看。走近一座别墅门前,这是小桥流水家人的静虚斋,窗前,两根修竹斜伸过来,修枝细叶斑驳筛迷的月影,越发虚幻了,且幽幽地摇碎一池波,一时尽是弦声箫声成丛起落颤抖,我不由放缓脚步,心想这是哪个富人的住宅呢?。
此刻,别墅区的服务员手晃着钥匙串踏月而来,走近了一看是老熟人,笑起来。我指着别墅院落问她:知道这套别墅的主人吗?
她说出了一个著名商人的名字,她还说座落在竹林里的那座是一位官员的。
两位同来的文友当时轻呵一声,说:这么美的别墅也和诗人唱反调了,这地方咋说也该是文人的,一生为文的人最该穿竹丛踩碧草,可这儿偏偏没有一个棚是文人的,我们只是在别墅的屋檐下串游。另一位文友还嗔怪我,真炫死了,好好的选一方净土来的,原来也有等等级级的,跟城里没什么两样。
刚才的古典情结在此打了折扣,蹦出一个炫字,我感觉有点搞笑:你们没去寺院看,现在佛门里都不空了,也有正处级和尚,副科级道士,最早的出家人也分大和尚小和尚,大的坐莲花座,管念经,小的打水扫地,司候人,大和尚可通过佛祖留的方便之门去幽会尼姑,小和尚看一眼女人那是看老虎的,犯戒。说古刹寺院是一片净土,只是世人隔红尘看的,走近看,依然是红尘滚滚。这就是我在山里跑遍寺院,都没找到要去的地方,也是我早在十年前于北京法原寺受戒至今,从不愿身入佛门的原因。进山来家居,可以说是我个人化的未来空门。
服务员极像古代的商女,是不会顾及“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种,更不会顾及文友们古典的忧伤。其实我感觉她身上更有佛家的味道,因为她的心处在原始懵懂中,并没被尘埃封锁,她是鲜活而实际的。她走到一朱门前,打了个亮丽的手势叫我们注意,然后探一下小腰,很娴熟而欣然地拉开窗扇,叫我们往里看。里边铺着桔黄色地毯,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图案,极力张扬,现化布艺沙发精致得有些苛刻,麻将桌和挂衣架都时尚到了都市最前沿。文友并没看完这些极品,就泼烦地说:真炫,走吧。
踏着冷月往我的简易公寓走,他两只叫着串味。我想这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啊?能找一片空气清新的地方就够了。文友仍在忧患,一声声谈论和叹息洒在回家的路上,将轻铺的那层快乐悄然涮掉,我的心也莫名地沉了一下,怨气来了,心想好不容易出来远处的围城,这一下又绕进去了,半天也出不来。忽然抬头看见远山的剪影,如一笔写意,一切都含虚下来,是月蒙胧鸟蒙胧的良辰,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佛家有语:烦恼即菩提。我忽来灵感,涌出自已的语录:一个人要想寻找净土,心必须是一尘不染的,就像这方山水,无论世态破落还是浮华,它都是一座不为所动的山。
山里的温存老家,引我抛开了三界,有多少凝露滋润的灵犀,直通生命的脉源,空净了过往的六根,进入净土梦。这梦不会因那片别墅的炫,而降温,山林下月光溶溶,已将山里的家溶进辽阔的化境。
这是一段心灵迁徒历程,出来围城,心路如山水一样净虚无尘。不仅为景物的新鲜,而是一个文人奔寻的佛门。是超脱,是逃离,也是精神老家的到达。让文学的信仰皈依山水的境界,是我终生膜拜的宗教。(作者自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