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老刘
当时他三十几岁,人精瘦,背稍驼,教数学,兼初一的班主任,我们背地里喊他老刘,应该不算绰号。
差不多也是从那个年纪开始,我们开始会注意老师的口头禅。找他们的缺点,模仿他们的动作,学他们说话。有的老师喜欢说"这个",有的老师喜欢说"是吧",老刘喜欢说"本",本人,本章,本节,本堂课,本班,本校……只要能本的他都要本一下。本来很正规的一个字,本来本去,味道就变了,起码从老刘嘴里吐出来,不像个为人师表的样子。比如有一回下课前,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本人明天要去吃酒,不能来上课,所以明天的本堂课大家自习。"教室里一下子哄了堂,再没有比这更搞笑的话了。
下课后,有个同学走上讲台,学着他刚才说话的样子模仿着说:"本人明天要去吃本酒,不能来上本课,所以明天的本堂课本大家本自习。"大家把肚子都笑痛了。当然,那个年纪哪怕我们对老刘这般调侃,与恶意诋毁无关,归根到底只是出于好玩,更何况大家都风传老刘会玩武,所以我们即便再调皮,也不敢轻举妄动。
关于老刘的会武,有说他进过少林寺,有说他父亲是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传来传去,越描越玄,到底怎样我现在也不清楚,但可以举出几个实例稍可与此扯上点关系:一是关于他的穿着,他很长时间的穿着都是趿一双拖鞋,不穿袜子,裤腿几乎挽到膝盖,露出毛茸茸的一双黑腿。这身装束在当时的乡村中学倒没有太多的稀奇,关键是他几乎整个冬天都是这样,这就不简单了,虽显得刻意,但又不得不让人惊讶他的耐寒能力。初一那年班上开文艺晚会,大家要老刘表演一个节目,我现在都还记得他上台说的第一句话:"中华武术渊源流长……"他竟然要给我们表演武术,过程很短,是几招实战应敌技巧,也看不出功力到底如何,彼时老刘穿着拖鞋,挽着裤腿,严肃地摆弄着一招一式,观者无不肃然,没人觉得他这身装束滑稽;再有就是我们读初二时,他继续担任初一的班主任,并还兼着我们的数学课,我班有几个同学经常在午休时间到他班去打乒乓球,被他班上的学生告了状。下次上数学课时,他就让那几个打球的人把乒乓球交出来,不动声色地给他们几个讲道理,其间他拿球的手一直挽在背后,一番教育后,他把手从身后伸到面前,掌心徐徐摊开,再看那个乒乓球,已经瘪了。只听他缓缓说道:“现在,球已经破了,你们没球可打了。以后,就不要再去了。”那时我正迷武侠,又不大玩乒乓球,被当时的场面唬得不得了,甚至想到了内功之类的东西,转而对老刘之崇拜景仰,真犹如涛涛江水,绵绵不绝。后来当自己拿着一个球来试验,也能将它捏扁的时候,再想起当日老刘之严肃坐大,实在是不能不让人莞尔。
老刘当然不是一个好老师,他把他的精明全用在为自身打小九九上去了,当我们班主任时,动不动就调班上同学去帮他家里做事,挑水施肥,种菜砍柴,什么事都干。每天上课,照例都是把课本摆在一边,先说劳动的事,昨天是一组去的?那今天就是你们二组喽。或者说,今天活较重,要几个大个子。校长为此找他谈话,他倒病人强似郎中,我教学生“学雷锋”,培养他们做好事,有错吗?因为他的误导,当时我们还都以为那个校长不近人情,我们乐意奉献,你校长管得着吗?
实打实讲,老刘家建起一幢漂亮的红砖瓦房子,我们一班学生居功至伟。有了全班四五十号人,他几乎就不要请土工。我们帮他挖土方,挑泥桶,搬砖瓦,下石灰,农村孩子做起活来都是好把式,特别是帮老师家做,更是毫无保留,脏活重活抢着干。一伙人在一起还比学赶超,劲头倍儿足,很有点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意思。如此最终房子盖了起来,老刘要花十元钱买糖果犒劳我们,我们都懂事地说不用不用,后来还是买了,全班每人都分到十来颗硬糖,大家吃得那个高兴啊,现在想起来都能让人微笑。
房子建好后,老刘就开了一个文具兼南货店,要求我们都到他那里去买用品和吃食,初一那年流行给老师送一种花花绿绿的油滑纸年画,我们从老刘店里买画,用钢笔在画上写好祝语送给他,回头他就拿湿抹布把字迹抹掉,再把画放回柜台重新卖给我们。此外,他还不定期地做包子卖,属内销。做多少个呢?先在班上做广告,等我们把自己的食量申报上来,交由他定夺。谁食量大他就对谁笑,你啊你啊,要是读书有吃包子这股劲头就好了。被说到的同学如饮甘醴,精神振作,下次的食量又会增进几分。为了博取老刘的笑脸,同学之间也会相互竞争,你写吃三个,我就写四个,反正那年月包子也是稀罕的东西,没钱大不了从家里多带点米。如此一来,以后上课除了分配劳动任务,就还多了统计包子数或做广告等内容。再加上煽动我们与校长对立等等,可以想见,他上一堂课的质量和效果。好在我们也没有那份自觉,考上高中对农村中学的学生来说,是比较遥远的事情,上不上课其实都无所谓的。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老刘名下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大多都是从农田里走进学校,然后大多又走回了农田。而老刘自己,也还继续在各个乡镇中学之间疲于奔命。其中变化只在于,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在成熟起来,而有人,则在慢慢老去。至于此外的东西,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