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恨又爱的妈
儿时记忆中，总对妈妈有种莫名的恐惧和害怕。那时她正值盛年，肝火大，家里经济时常拮据，她便动不动就发脾气。甩凳子，摔家具，还动手打我，似乎已成了家常便饭。
童年时代的自己很淘气，也常常没头没脑的。家住乡村，妈妈每天要下地干农活，便嘱咐我做饭。而我每次总是在和伙伴们的游戏中流连忘返，过家家，捉迷藏，跳绳，拍皮球，踢毽子...时间飞逝，已经傍晚，夕阳斜下，乡村里升起袅袅生烟，才恍然记得，该回家了。这时，妈妈已拖着疲惫的身躯归家来了，看到冷灶残羹，心中顿生起一股怒火。一甩凳子，掷向我这边：“我叫你玩，玩，玩，就知道玩!”那时自己并不懂得不体恤父母，只想着挨骂快点过去，明天依旧游戏。
而更多时候，妈妈什么也不教授，却让我自己做。那时的妈妈脾气很暴躁，根本没有心情和耐心。每次，都挨骂。“你怎么那么笨呀，不是这样做的!”便一把夺过手中活，愤愤不平道：“养你干嘛，什么也不会做!”我觉得妈妈一点也不关心我，我的成绩很优秀，她却没夸过我半句。我的优点她全看不到，我的学习她从来不闻不问。
稍大些，自己懂得些反抗了。每次妈骂我或动手打我时，我沉默，并不还嘴，却用一种愤怒不满的眼神盯着她。是的，我要看到她心里发毛，让她记住这一时刻。“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珠!”她果然有点心虚了，我得逞地笑着。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为何她要这样对我?几乎每天她都追着我满街追骂，我想逃，看到她喘气了，心里又有点心疼，停下来，等她快赶上，又一溜烟地跑了。
妈是个不甘贫穷落后的人，也爱赶时髦，可老实本分的爸给不了她向往的荣华富贵。她哀其不争，无奈，只好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妈干活麻利爽快，风风火火，不一会就把一块地翻了一遍。人家笑她动作利索跟鬼神拼命一样。妈说，不想一辈子浪费在农事上。她恨不得趁早干完活，然后跟一群村妇闲唠，打麻将，玩牌。
少女时，妈老爱干涉我的穿着。那时自己喜欢简单随意的服饰，质朴又舒服，常常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俨然一副假小子打扮。妈总是很生气：“你，立马给我换上那条紫色裙子!”我不干，硬跟她僵持着。可每次都在妈的威逼下屈从。妈常唠叨：“漂亮女孩，三分天生，七分打扮!你又长得不丑，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难看!真是，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我沉默，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一条巨大的鸿沟横跨在我和她之间。妈一点也不懂得尊重我，欣赏我，支持我。每次她总是把她的世俗观念强加于我，她的爱也是有因果回报的。因为我亲耳听她说过，养你们干吗，还不是防老。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她老有所依，完全不像爸给的爱那样深沉无私，不计回报。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常常对她的爱视而不见，却十分羡慕别人有个温柔 善良的母亲。
到了初三，妈就更不可理喻了。村里谣传我跟隔壁班的小李暧昧不明，其实我自己清楚，我跟他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俩的关系很纯洁。可是，妈也不信。要是我晚回家一点，她就破口大骂：“去哪鬼混去了，女儿家，也不检点一点。”“我怎么了我!”我终于反抗道。“你这十离九嫁离千家离万家的，你还有理了，啊!”她把凳子重重地朝我砸过来。我这次没躲，凳子重重地砸在我背上，一阵巨痛，我忍住了，硬没让眼泪落下一滴。走着瞧，我心里暗暗发誓，我要远离她，远离这可怕的粗妇!随后，我发愤图强，以优异成绩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终于掏出她的魔掌。
离别那天，妈竟有些依依不舍，眼眶发红：“十几年了，第一次离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妈会想你的!”是吗，你会在乎我吗。那时的我只觉得妈妈假惺惺的，故意弄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终于自由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了几天。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想家，想家中那只不知被妈摔过多少次的猫，想总是一声不吭的老爸，竟然也想那个曾经天天破骂我的妈。我恨自己不争气，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幸福”此刻竟如此乏味。
国庆回家，妈妈态度竟温和了许多。或许人到中年，原本暴躁的急性已被岁月年轮磨平了许多。而我却不习惯，故意惹她生气，不然，她有什么阴谋。另一方面，我又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行事，我怕碰到妈暴躁脾性的地雷。
后来好几次回家，妈都脾气温和，做我最喜欢吃的菜，买我喜爱的衣服。而我也渐渐明白，妈原来跟任何母亲一样，温柔，疼爱子女。
有次一起看电视，讲后母虐待子女的。妈心生怜惜道：“这孩子真可怜。哪有母亲对自己孩子这么狠的。”片中后母狠狠敲儿子的头，儿子身上满是疤痕。我心中不禁升起一团火，您当初不也是这样对我的吗!只是我没敢这么直白，怕伤了她的心。“妈，你以前对你的小孩也好不到哪去吧?”妈震了一下，不平道：“我怎么啦，自己的孩子还打不得呀，不听话就该教训。”
心里的结一直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
后来，我考上了广州的一所重点大学，成为村里唯一走出大山的女大学生，成为村里人的榜样。
有次，我在无意中听到妈和几个村妇的絮叨。她们夸妈有个争气的女儿。这娃现在上名牌大学，将来挣一大把钞票，您就等着享福了。并要妈传进授道。
“看来，你这打骂的方式还真有效!”
“哪有，打在仔身上，疼在娘心里。每次打她骂她，我心里哪能好受!”
后来，我还听说，妈打人总是只打我的背，却从不打我的头。因为头是最重要的部位，妈怕把我打傻了。
我小时太淘气，不打不长记性，妈才那么狠心下手;给我灌输“世俗规则”，是让我早点认清世界，少受些伤害，因为我总是太单纯;初三那会管得特别严，是怕我就此放弃，还故意用“激将法”逼我用功，因为妈太了解我“吃硬不吃软”的品性了......妈所做的一切只是为我好!而我却恨了她那么多年!
心中的结解开了。蓦然回首，妈的青春却不再，岁月平添了几许沧桑，皱纹无情地盘踞在她额上，几缕银丝也悄悄爬上她的发。女儿风华正茂，婀娜多姿，妈却犹如一朵年久的玫瑰，渐入凋亡。我恍然大悟，自己该趁年轻多陪陪妈。
只是，在大城市如痴如醉的我，却很少花时间陪陪她。
妈爱赶新潮，给自己置了一诺基亚手机，最便宜的那种。我教妈发短信，她只会用笔画打字，一开始打完一条短信要花将近一个中午的时间。约好一周打电话给家一次，妈却固执地三天两头给我发短信。短信内容很简单，有些还显得客气“晓柳你好你吃饭了吗家里一切都很好你要吃好(很长一段时间妈都不会打标点)”几乎每次都是“晓柳，你好，你吃饭了吗?”这样的字眼开头，有时不耐烦，天高皇帝远的，自己吃没吃她管得着吗，再说，自己也不会傻得忘记吃饭。
好友有时翻看我的手机，几乎都是妈的短信。“你妈真可爱，发个短信还你好你好的!”只有我自己明白，乡下人对手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妈怎么也没想透，怎么一条条短信就那样轻松地传给对方了。母亲的爱好深沉好漫长，一条条短信岂能完整表达!
那时我恋爱了，异地恋，一条条短信成为我们联系的枢纽。自己是真心爱上他了，他也顶着很大压力竭尽全力爱我，那时真相信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誓言，曾天真地以为，两个人的世界就是天堂。只是，黄粱美梦终究禁不起现实的考验，他开始逃避，临阵退缩，短信不发了，电话不打了，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多少抱有希望，每天傻傻地守着手机，等他的短信。等来的不是他的，却是妈一如既往的问候短信。
“晓柳，你好，你吃饭了吗?家里稻收割了，今年又大丰收!”
“晓柳，你好，你吃饭了吗?天气变凉了，要多穿点衣服!”
“晓柳，你好，你吃饭了吗?电视上说，街边的烧烤不干净，不要吃!”
... ...
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得落下来， 心中被一股暖流团团抱紧。原来，最关心最在乎我的人是妈!
但此时我对他已陷得太深。我害怕失去，害怕永远错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不想和他成为最熟悉的陌路人。只是，他一直对我不闻不问。我彷徨，不停地胡思乱想，不断地追忆那段幸福的日子，感觉好累好累。于是，我打电话给家，只想听听电话那头温暖的声音。妈敏感地察觉出我的低落。
我说，妈，我想回家。妈说，好啊，我现在学会跳舞了，回来一起跳!
村里最近流行起健身舞蹈来了，妈犹豫了许久，还是加入全民健身。她做这决定并非容易。妈中年发福，体重猛增了不少，是村里的“首胖”，村里人又爱闲言碎语。在大庭广众下跳舞，的确需要很大勇气。
我真的回家去了，我想寻找一个答案。
傍晚时分，彩霞满天，许多村妇在村头的一块空地上手舞足蹈，收音机徐徐放出80年代的音乐“洗衣板”“做你的新娘”......有婀娜多姿的少妇，匀称丰满的中年妇女，十几岁偏瘦的少女，几个调皮爱动的小女孩，都是女性，旁边不少围观者：村妇的丈夫和几个老年人还有几个捣蛋小伙子，唯独妈在那里显得如此突兀，格格不入。尽管太胖，妈还是使劲地甩，好像要把身上的赘肉抖下来似的，整套动作显得如此笨重呆滞，引来旁边几个小伙的讥笑。我却深深震撼了，妈，总是那么勇敢，那么积极，面对迎面而来的困难，即使无力回天，但却绝不逃避。她在我心中永远那么强悍，那么高大!此时手舞足蹈的妈一点也不可笑，倒像维尼熊那样可爱!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了断这段情了：勇敢面对，放手，让双方都好过一点。
没有他，没关系，有妈就够了!
“晓柳，你永远是妈的宝贝女儿!”那次中秋节的短信，我将永远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