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年轮的树

席慕容作家写过一篇《乡愁》，说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我不确定这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没有年轮的树，如果有，我希望它能生长在母亲的身体里。

父母的爱情简单而浪漫，据说是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而后穷追不舍，最终掳获芳心，那一年父亲二十二岁，母亲年方二一。婚后一年母亲生下我，继承了父母的身高，我自小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看起来也总更成熟些。在记忆里不仅一次有人看着我跟母亲惊叹到母亲如此年轻就有这么大的女儿，更有甚者误以为我跟母亲是姐妹俩，看着他们眼中的羡慕神色，我从母亲谦敛的微微一笑里体会到她的欣慰。一直以来父母在同学的父母中间总是分外年轻，我也总是如此自豪着。小的时候仅仅是觉得众人惊羡的目光便是我自豪的理由，随着成长逐渐觉得年轻的父母提供给我如同朋友般的对待和开明而平等的空间才是更值得幸运的，现在工作了不能常在父母膝下，觉得年轻的父母仍然充满活力可以相互陪伴无需我担心才是对我而言最大的快乐。

我就这样单纯的自我欣慰着，认为我的父母会一直这样，至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会这样年轻下去，却没有发现其实我的母亲已然不似当年。曾经翻看过父母旧时照片，那时的母亲高挑纤瘦，穿着得体时髦，即使放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也算是颇具品位的怀旧风格而不显得逊色落伍。父亲曾说，他对母亲一见钟情的地方是一家迪斯科舞厅，偌大的舞场中一个嘴角扬着迷人微笑，眼中闪着高傲光芒的女孩牢牢拴住他的目光，那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我听着父亲的讲述，陷入了深深地想象，想象着那样的五光十色下，那样让人怦然心动的音乐中，那个有着火一般魅力和冰一般冷傲的女子是怎样的闪闪发光。后来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重复想象过这个画面，每一次都内心悸动，毕竟这样的光芒应该是每个女孩都希望拥有一次的吧。然而跟母亲相比我就像一个丑小鸭，从小到大很少有人说我跟母亲相像，我自然清楚这话的潜台词，因为我并没有母亲般的美丽容貌。但是我从来不觉得失落，因为不论是否相像，这个美丽的女人都是我的母亲，她用她的所有美丽爱惜着我。我进入小学以后，为了更好的照顾我，母亲辞去了工作安心在家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从那时起母亲逐渐离开了她曾经习惯的五光十色的生活，离开了得心应手的职业和相处融洽的朋友同事，整日忙碌于居家琐事和烟雾缭绕的灶台，一转眼整整二十年。这期间，母亲的身材慢慢发生了变化，性格也在慢慢的变化。曾经，母亲不经意地提起想要重新出去工作，但是被我跟父亲拒绝了，一方面是觉得母亲已经习惯了在家里悠闲的生活节奏，出去工作难免太过辛苦；另一方面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回到家就有可口饭菜和整洁环境的生活，不舍得这些美好的现状。甚至连母亲的朋友也调侃母亲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过着太太的生活还不满足。后来，母亲便不再提起重新工作的话题，只是偶尔说起自己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脚步，越来越疏远曾经的朋友们，越来越难以融入外面的世界。每当这时，我能做的只是无心地安慰几句，可是却没有听出母亲玩笑般口吻里的隐约忧伤。我从没有想过，原来我们看似关怀的阻碍竟然给母亲筑了一座牢，将她封在了这个只有女儿，丈夫的城堡里，原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竟将母亲逼出了她原本的完整的世界，只留给了她一个叫做“家庭”的一角的天空。

直到上次回家，为母亲在出差的外国城市买了两件很有风格的外衣，母亲拿到手开心的端详了半天。我跟父亲催促母亲上身试试，不一会母亲兴冲冲的换上出来，脸上晕着一片羞涩的红，父亲很满意地夸奖衣服别有风格，是不寻常见到的，母亲笑笑地低头，又是玩笑地说道“我女儿把她老妈想的太有气质了，这么有风格的衣服我能驾驭来么，穿出去肯定要有不少回头率。”瞬间，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像是一把犀利的锥子精准地刺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曾经那个吸引着众人目光也依旧笑容不改，从容翩然的闪着桀骜眸子的母亲，曾经那个容颜姣好让我内心无比崇拜和自豪的母亲，曾经那个追逐潮流打扮入时的母亲，如今竟然用这样怀疑而羞涩的语气质疑着自己的外形，这一瞬间带给我巨大的震撼：我记忆里的那个母亲变了，早就已经在变了，也许从她放弃自己的世界把一切奉献给我的时候就开始变了，她用自己引以为豪的青春成全了我的人生。

我对母亲一直是心怀感恩的，感谢她为我付出的所有，然而这付出背后她所经历的沉重的取舍，难挨的挣扎却是此刻我才领会到的。我如此自责，自责我竟然沉浸在享受母亲无私的爱护中忘记了更加设身处地的去理解她。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过去那个挺胸抬头走在我前面如同高贵的孔雀般的母亲如今总是顺从地跟在我身后，像个孩子般抓着我的手臂。我一直以为是因为长久地在外地工作不常见面所以让她格外依赖我，却没有想到也许她只是没有安全感，只是没有信心一个人走到外面的世界。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过去那个说一不二的坚持自己的母亲如今总是在被我反驳之后默默无言，像做错事一般低下脑袋。我一直认为是自己知道的越来越多所以母亲对我的言论全然信任，却没有想到也许她只是对这个隔绝了太久的花花世界抱着怀疑与不安。我看着母亲兴奋地环看着新衣，眼睛忽然就暖了，母亲的样子慢慢变得模糊，那片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高挑纤瘦的母亲沐浴着五彩的灯光，眼中闪着高傲自信的光，嘴角带着魅人心魄的笑。

夜声人静，躺在母亲身旁，她温暖的手轻柔的拍打着我的背膀，如同儿时一样。我告诉母亲，她在我眼里一如当初般美丽，直到现在我依然为她的姿态自豪，母亲笑着夸我嘴甜，却看不到黑暗中的我早已泪流满面。泪光中想起一句“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我却想说愿我的母亲像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至少，在女儿的心里，母亲永远都在那最美好的年岁，亭亭玉立，绝代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