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就这样延续

那一刻，母亲您用疼痛、用血为我闯开一扇通向光明的门，我一下就沐浴在阳光之下。一直是处在您血与水融合的胎盘之中，没有见过太阳，也不知道阳光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让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还真的很不适用，我嗷嗷啼哭，心居然在颤栗。

一双双的手将我搂着，我感觉到了心的跳动，鼻的呼吸，但我的眼睛是无法睁开。几个月来眼一直是朦胧，只有在薄光的照亮下，我看到了一张母亲的脸。我感受到了两座高高的乳峰在时不时地滋养我的心灵。饥饿的时候，我用啼哭声将它唤回。我第一回知道怎么样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那就是哭。允吸着那个乳头的时候，我的心仿佛就在稻浪与沙丘之间跳舞，而且越跳越狂，心里有着无比的欣喜。

我仿佛看到了金黄的稻谷，穗挨穗簇拥到后来我非常熟悉的村庄的每个巷子。那些个稻穗如果不是门槛太高，一定会长到灶台上，长到房梁上。其实后来稻谷碾成米，也真的到了灶台，到了房梁。然那一夏季的粮我却永远是无法尝试到的，因为我只是所有人的影。我不是我，或许我就像一个人，但又绝对不是那个人。我或许又像一群人，尘世间的一群人。

我没有眼睛，却睁开着母亲您给我的那个小小的心灵，看见了唯一的早晨。看到了那个永远不会睡醒，却不断在扩张变化的村子。我多么熟悉的晒谷坪，晾着一个秋天的稻谷。那些个稻谷是我从黑色的泥土上一棵一棵割来的。我没有手，却做到了和手一样的劳动，然而我没有碰过那些稻谷，只记得我曾经在稻浪上跳过舞。我没有脚，却站过村子上每一块黑色的泥土。村子里的一切我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因为一个又一个的我，穿着同样的鞋，走着同样的路，已经是走了一辈又一辈，我借着他们的躯体将自己演绎了一代又一代。

母亲，当我慢慢睁开双眼的时候，我看清了那个度我的一生的女人，唯一可以用乳汁滋养生命的女人。母亲，我知道在芸芸众生中，像我这样的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其实你这也是知道的。您把我流失在来时的路上，不让我长处羽翼，不让我成形。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个像我这样的躯体，他们正一件件地做完，或是已经做了我将要做得每一件事。我的每一句话，都有无数人在代替着重复；我的每一个步子，都有无数双脚在叠加。尘世间本应又我承受的爱、恨、情、愁，都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人在替代。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我想把高墙的院脚推到，可是我又做不到，只好整日里生活在这高高的院墙之内，看到那片有限的天。我见到许多人走出这个院子，可是多年以后又不得不回到这个院子里。望着回来的人，我明白了是一种乡愁的召唤。

终归我是停止了呼吸。那天，村子许多汉子将我白布裹身，用山上我常年看到的树做成棺木让我躺于其中，然后全村子的人将我送到那座全是坟墓的山。

一个又一个的我，就这样往那山上送，这个日子永远没有尽头，因为乡村总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