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大姨
很长时间当我经过一个叫“杨化家”的路口时,我都能感觉到大姨的存在。她干瘪的、布满血丝的脸蛋,黄而且黑的牙齿,一条永远梳在脑后的辫子。她提着旧布袋,那里面装有煮熟了的玉米棒子、腌制的黄菜、两根小卖部里三块五毛钱买的鸡腿……她分明在杨化家豁岘里等我好长时间呢,终于见了我,“啊哦,狗娃,来了,你妈好些了么?”
我母亲姊妹七个,母亲排老二,大姨属蛇,大母亲五岁。可能是“长姐如母”之故,姊妹之间,母亲跟大姨的关系最为要好。从我记事起,母亲很多次说起杨化家这个地方,说杨化家的路多么宽阔,杨化家种的地多么平缓,趟弯子里的人家多么富庶。从我外公家走起,翻过山梁,走很长一段公路,再下一个坡就到杨化家呢。母亲絮说着,我想象着当年年轻的母亲,身穿花格子上衣,肥大的裤子配上破旧的布鞋如何在公路上呼呼生风,那两边幽深的树林茂密依旧,路边绽开五颜六色的野花也欢快的向母亲挥手致意。这时候,我也变成了母亲,我与母亲一起似乎不止一次的奔向那个山花烂漫、富庶快乐的杨化家,那个有大姨的村子。
然而大姨家是很可怖的,母亲说。说我大姨家很久以前是地主之类的,家中供奉着一尊“佛爷”,大凡家中人口清吉安康与否,自有佛爷把持。这在我心中引起了莫名的恐慌,小时候到大姨家,她家庄后面的大窑,成了我记忆中最为恐怖的深渊,我猜测佛爷就住在窑里,两眼金光,时时刻刻盯着从窑门前走过的人。这恐惧伴随了我好些年程,以至于我看到又矮又黑的大姨夫时,错觉他是佛爷的某一种。母亲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我大姨回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根本不想回去。我不明所以缠住母亲问,还不是不情愿你大姨夫,是你外公看好人家的庄地粮食罢。我严重地为大姨鸣报不平呢。多少年前母亲看电视剧《还珠格格》,有一个格格的母亲像极了大姨,我盯着那个美妇认真的看,才知道大姨也年轻漂亮过!
大姨生了我的表哥和表姐。表哥在上初中时练气功走火入魔导致发疯发傻,大姨的半生都给了我疯了的表哥。在我上中学时,我们那里时常转着一个神情呆滞的少年,蓬乱的头发里钻满麦衣,手拿五尺长棍到处晃悠。那个地方唱戏,他准会出现在那里,他会一下子蹦到戏台上与演员对打,地下的观众看得莫名其妙。他要么鼻青眼肿,要么嘴角流血,甩衣一路扬长而去。冬天来了,刺骨的寒风从广袤的大地上刮过,夜里星星点点,大姨双眼通红,披着大衣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找,“安稳……儿啊……安稳……”夏天,庄稼丰收在即,大姨割麦的间或看见烟囱里黑烟大冒,忙不迭地跑进厨房,灶火烧的正旺,锅里热气腾腾,大姨掀开锅盖,沸水中赫然煮着两条发胀的大蛇。大姨瘫晕倒地……我的表哥疯了十几年,大姨跟着她“疯”了十几年。十几年后,我的表哥安稳上吊自杀,大姨差一点也跟了去。大姨拼命的吸烟,她黑而且瘦,时而精神恍惚喃喃自语。我的表姐嫁人了,若干年后,她实在看不下去大姨活的难行,便于她的丈夫搬来与大姨一起生活呢。
有一年寒假,母亲央及我去大姨家看看,大姨家搬家呢,从以前有“佛爷”的地方搬到了半山腰,新盖的房子,快要拾掇完的庄墙,庄后猪崽叫唤连连,大姨提着一筐草,黑瘦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大姨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我的舅舅家、小姨家,谁家需要帮衬的,谁家需要看门呢,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想到大姨。
2012年,母亲患了癌症,放化疗后,母亲形容枯槁。大姨在去医院的车上,三番五次问母亲得了什么病,我只说比较严重。不识字的大姨终于见到了病床上的母亲,双手相握,她们姊妹泣不成声。大姨在医院里陪了母亲一周,医院里的护士小姐几次对我说到让老奶奶快点回去吧,她身体太差了,不能照顾病人。可叹大姨当时六十岁不到。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姨也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陪陪母亲,大姨的心脏不好,我几次劝说她不要再抽烟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我索性买了一整条,由她去吧。在我送大姨回家的路上,大姨又一次问起母亲的病。我一狠心说母亲的病好不了了,大姨长时间的沉默起来。我有些后悔,先前巴不得与母亲至亲的姊妹们确切的知道母亲得了不治之症,从而使她们也显得痛苦的念头是多么的不该啊!
2014年古七月十七日凌晨,我送小弟外出,忽然看到二舅也坐在车上,说我大姨在医院病得严重。我拨通了表姐的电话,表姐边哭边说,她前天在地里拔胡麻时大姨在家晕过去了,到现在还没醒来,她说大姨恐怕醒不过来了!电话里清晰的传来心电检测仪嘀嘀嘀的声音,这声音无限急促紧张,像打点滴一般钻入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大姨生命的消失。这是我与大姨的最后一次告别。
爸瞒着母亲偷偷参加了大姨的葬礼,大姨安葬在了杨化家的梁顶上。清风阵阵,野花飘香,八月的天空寂寥高远,我的大姨,她应该卸下了一身的疲劳和病痛,她应该远离了一生的劳苦和磨难,像小时候一样,漂亮快乐的飞向了另一个天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