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往事
“姑姑，琉璃好无聊呢，带琉璃出去玩好不好？”金色的神殿中，琉璃扑棱着翅膀，像俗世里撒娇的小女孩一样，吊在素衣宽襦的老妪的臂弯上，眨巴着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睛，“琉璃天天呆在这个大屋子里，都没人陪我说话，都快无聊死了！”
“琉璃乖，听话。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再大一些，姑姑一定让你出去，到时候整个云荒你想去哪都可以，好不好？”老妪温声哄着女孩，满含笑意的眼底却隐藏着一抹化不开的担忧。“乖琉璃，姑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这次就讲我们隐族祖先中最伟大的城主的故事好不好？”
“彼时，六合世间，才刚刚从蒙昧中苏醒。云荒大陆上还是一片蛮夷，土著才刚刚摆脱茹毛饮血、与兽同穴的境况；龙神游荡七海，腾渊跃涧，忘记归途；创造与破坏二神行走四方，俊美无匹，散播火种。一切的一切都处在刚刚开始的阶段。
然而在浩瀚大洋之上，却是一片繁华喧腾。棋盘海，是我们隐族的祖先，云浮族生活的地方。在那片海上，最醒目的，是一只蛰伏的金色巨鸟。巨鸟金色的羽翼遮蔽了整座小岛，收缩的身躯中蕴含着飞跃苍天的力量，而它高昂的头颅，则朝向坐落于东方巨崖之上，辉煌如中天巨日的云浮之城。巨鸟脚下，散落无数巨礁，星罗棋布，聚散成群，自成一洲。这些礁石上面生长着低矮的灌木，甚至还有简陋的村庄坐落其上——这是属于展翼失败、身体中没有灵力的、被放逐的云浮族人的村落。尽管简陋，可是和当时的云荒大陆相比，村民的身上却也洋溢着文明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
而背生双翼的云浮族人飞翔在海天之间，往返于云浮城和云荒各地。他们看上去就仿佛是神明一般，周身都散发着文明与智慧的气息。但在他们俊美的面庞上却只有灰色的死寂，出尘的身影似乎只是行尸走肉一般飞翔在苍穹之下。他们暗淡的双眸似乎已经看尽了无趣而无尽的一生，了无生机的瞳孔只有在看到那只蛰伏在苍碧色小岛上的金色巨鸟时，才会闪电般划过一丝明亮的光彩。
不用我说你也该猜到了，那就是迦楼罗金翅鸟。云浮一族世代的象征、图腾，也是我们隐族世代崇拜的对象。
这只迦楼罗是千年来云浮技艺的最高成就，是比九百年前作为破军座驾的迦楼罗更为庞大、恐怖的……神物。而在迦楼罗金翅鸟的金属羽翼之下，是他们的城主，我们祖先最伟大的城主——尚皓闭关的地方。
嫏嬛殿是云浮的藏书库，也是云浮除了王殿外最神圣的地方，此刻却是遍地书籍狼藉，羽灯尽熄。将大殿照亮的，是一双暗淡的翅膀。大城主尚皓在书山中寻溯着前人的智慧，思索着近乎无解的答案。近乎百年的不眠不休，使得他的精神近乎枯竭，肉体和灵力都虚弱到了极点。
大约在百年前吧，他和他的妹妹离湮，还有一众长老，以逆天的手段窥破了星辰的轨迹，使得所有的云浮族人都把握到了自己命轮的转动，每个云浮人都能清楚的把握住自己下一秒的命运如何……”
“那样人活着多无聊啊，没一点惊喜的生活简直就跟我现在的日子差不了都少嘛！”
“是啊，没有波折和惊喜的人生的确是无聊而乏味的。”老妪苦笑，“大概他以为这样能使得族人洞悉未来，使他们过得更好。但他忘了，尽管云浮一族高贵的仿佛天神，但只要还生活在这天底下，就还只能算是‘人’。这种一眼便看得到尽头的却无法改变生命，给拥有近乎无尽生命的云浮族人带来的不是宁静祥和的生活，而是近乎毁灭的动乱。那时负面的情绪充斥了整座云浮城，死亡和混乱的阴霾笼罩了每个云浮人的心灵。在云浮城中，第一次出现了杀戮和血腥。”
“那一天，同样被誉为翼族天才的琅玕设下了清净莲华结界，强行把疯狂到极致的族人和混乱的气息收束在迦楼罗金翅鸟的额顶宝珠内。大城主尚皓则选择让身为少城主的妹妹替他管理那些剩下的还算清醒的族人。他决定在那一日闭关，把自己封锁在琅嬛殿中，去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寻找解决办法。”
“这一闭关，就是百年。”
“ 百年间，云浮城变得冷清许多。萦绕在所有人心头的死寂挥之不去，他们默默过着乏味而无趣生活，数不清的人选择了闭死关，把自己沉浸在术法的修炼中。还有的人直接选择了自尽，再入轮回。相比从前，清净莲华结界不过是把一群疯子变成了行尸走肉。
在大城主闭关的这段时间，少城主离湮和琅玕会时不时地离开云浮，探寻奇闻异事，寻找灵方妙法，但收获甚微。悲悯善良的少城主行走在日渐兴起的云荒，看诸族争斗，孤弱消亡，每每想起云浮城动乱的年代，对这世间的平凡生命越发珍视。陪伴她身边的琅玕不曾劝慰过离湮什么，他潜藏的心思也只有他自己才懂。”
老妪的声音转为低沉，似在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昏暗的大殿，疲惫的大城主垂首低呼，声声不甘。“苍穹之下，星辰运转，哪怕是窥破一切规律，也难以逃离命运桎梏么？”
“苍穹之下，苍穹之下……苍穹之下，命随星轨，凡目窥破，便犯神讳……这是神谴……神谴呵……如此，我便登临九天之上，超越星辰际野，使云浮一族不居天下，身等若神！如此，命运无尽！生命无尽！无物可犯！”
“如此，盍族无恙！运与天齐！日陨星坠，与我何干！天人尽覆，云浮不绝！”
老妪的声音突然高亢激动，仿佛化身成千年前愤怒不甘的城主，向着苍穹喊出反抗的声音。琉璃受惊，缩了一下脑袋。不明白为什么姑姑突然间变得这么激动。
“伴随着城主的笑声，静寂千年的迦楼罗忽然振翅昂首，放射出炫目的金光，腾空而起。十道金色巨影将同样光芒灿烂的云浮城围在中央，仿佛鸣贺，仿佛起舞。千里外踏波水上的离湮和琅玕齐齐震动，望向西北天空旋舞的十一轮金日，对目相视，讶然问道：‘尚皓（哥哥）出关了？’
旋即兴奋道：‘尚皓（哥哥）出关了！’”
老妪长长吁出一口气，似在平息自己的情绪。她轻轻抚摸过琉璃的发丝，望着身后三女神高大的塑像，娓娓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尘封已久的大殿，如今只剩下三个还略显单薄的身影。尚皓高居上座，华美的宝座更加凸显了他的疲倦和苍白。在他之下的座位上，离湮则是一脸的震惊和担忧。而琅玕早已离开他的座位，赤红的脸色彰显着他的愤怒。”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愤怒。”尚皓淡淡的说道，“生活在大地上，注定摆脱不了宿命的枷锁，只能匍匐在星辰的脚下。唯有登临九天之上，使整个云浮脱离云荒的桎梏，成为神一般的存在，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摆脱现在这混乱的局面。我不想云浮城毁在我的手里。”
“我不想听你狡辩！”琅玕大声道，“你以为逃到九霄之上就能改变云浮现在的状况么？不！绝不可能！”他伸手指向大殿之外，“我收束了弥漫在云浮城的混乱之气，我封印了所有丧失理智的族人，我使用上古的秘术抹消所有有关‘窥天之术’的痕迹，但你看看现在的云浮，只有一片死寂！‘窥天之术’的烙印已经深植在族人的血脉之中，这不是简简单单逃避就能解决的问题！”
“如今的云荒诸族兴起，数不清的强大力量和变数纷扰丛生，只有在这片大地上才能寻找到足够的力量和契机来改变云浮的现状！你以为成为九天之上的神就能够改变这勘破命运轨迹的诅咒么？那样只会……”
“你我可以等，等待着云荒上的变数牵动云浮的改变。但城中的族人等不到那个时候。”尚皓微微叹气，“清净莲华结界再过七日就要崩溃了吧？没有了十位长老的献祭，仅凭你我不可能净化或者封印那庞大的混乱之气。唯有超脱这尘世，追寻属于神的境界和力量，不生不灭，无我无相……”
“哥哥，还有我，以我们三人的力量……”
“住嘴！”尚皓怒道，“哪怕全族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你……你……你去休息吧。五天之后，我将把云浮城升上九霄，超脱星辰，无视运命，追寻太上，从此不再插手云荒。”
他转向一旁的琅玕，这个和他从小玩到大、形影不离的朋友，“你会帮助我的，对么？”
“但是他看到的，只有琅玕冷冷的眼神和抿紧的嘴角。”
“‘你会为你此刻的固执付出代价，升上天穹的云浮城必然只会是另类的消亡。’琅玕当时如此说道。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就消失了，离湮找遍了整座云浮和附近的岛屿都没能找到他的踪迹。和他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城中很少一些不愿或者说懒得离开云荒的翼族。当然，还有那些居住在巨礁上，根本不可能也不会有资格进入云浮城离开的‘无翼民’。也正是他们，才有了现在的我们，‘隐族’。”
老妪慈爱的望着琉璃，“千年来，这些留下的翼族不断和各族联姻，血脉一代代变得稀薄，各种异能逐渐消失，连寿命都变得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那能窥破自己一生运命的近乎诅咒的能力也早已湮没在时间长河，即使如你，身上流淌着和初代翼族一般纯净的血脉，也没有出现‘窥天之术’的半丝痕迹。琅玕当日说的，终究得到了应验。”
“五天后尚皓和离湮两位城主合力，驱使秘术和迦楼罗之力将整座云浮城升上了九霄之上，凌驾星辰运命，而那颗封印有混乱之气的珠宝却在这个过程中不知去向，很有可能是留在了云荒大陆。琅玕和那些翼族则流浪在云荒大地，繁衍生息，暗自找寻回去的方法……”
“不对不对！姑姑，既然那个琅玕压根就不想去天上，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找回去的方法？为什么现在连我们都要天天巴望着回到云浮城去啊？云浮城再好不也就是一座城么，还能有留下来有意思？”琉璃眨巴着眼睛，很是不解，“还有还有，那个离湮姐姐后来怎么样了？上次你不是说九百年前的那个什么‘慕湮剑圣’就是离湮姐姐的转世之身么？她不是去了九天之上不老不死么，怎么还会转世到云荒来？难道他是因为喜欢那个琅玕所以跑下来了吗？”
老妪一阵苦笑，“离湮少城主会堕落到云荒这个乱世，是因为她违背了尚皓城主云浮城人不得干预云荒事物的禁令。尚皓城主爱着自己的妹妹，爱的极端，爱的自私，既害怕失去，又惩罚得决绝。他原本只是希望离湮在经历了云荒的苦难后能够和他一起永驻云浮，但是他忘了，在她游历这个世间时，便爱上了这世间的一切生命。这是大爱，是悲悯，是包容一切，爱一切，是属于创世神那样无私的、圣洁的感情。所以即便是历经苦难，她依然甘愿生生世世经历轮回之苦，承担这云荒大陆的苦难，甚至现在……或许……这是为了弥补当初没能对云浮城尽力的遗憾？”老妪喃喃，忽然白了琉璃一眼，“才不是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琅玕或许是爱着离湮的，但刻在他骨子里的对云浮的归属感却也不是这云荒大陆能够给与他的。至于他经历了什么，我们为什么向往着回到云浮，你又为什么要回到云浮，这，却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她拍拍琉璃的小脑瓜，在琉璃不解的眼神中缓缓起身，笑而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