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风露立多时
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一个叫黄仲则的二十岁的年轻人走入了七月七日的夜晚,他忧伤而深情的伫立在月光之下,思念着一位永远存留在他记忆中的女子。这一年他已声名大震,与洪亮吉并称为龙城书院的“二俊”,这一年他开始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游。
这一个晚上,他看着银河里两边的牛郎织女,在思念一个人。这个人已经永远不可能与他在一起了,但却是他的初恋,刻骨铭心的初恋。这个女子远在天边却又恍如眼前,让他魂牵梦绕却又无可奈何的相会无期。于是,一首美丽幽怨的诗章跃然纸上:
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
华美的堂屋寂静犹如月宫,计时的铜壶迟缓而不紧不慢的滴答着。我与你一样在这秋日之中悲从心来,即使相隔两地也彼此知晓各自的锥心相思。令人羡慕的牛郎织女还可以每年在这鹊桥下相聚一次啊,而我又是为谁整夜之中站立在风露中呢?相思之心犹如莲子一般苦悲,此恨绵绵的忧愁如蚕丝般不能断绝。索性舍了性命追逐幽兰一起枯萎而死吧,此生没有缘分再来了却相思了!
这之后的两百多年来,人们一直在探寻、追问一个问题:黄仲则“为谁风露立多时”?
去年,黄仲则刚娶赵夫人,他的女儿也即将于这个七夕之后的某一天出生,他思念的这位神秘女子显然不是他的妻子,那么她会是谁呢?
一种说法是,他在这样一个七夕之晚,想起了自己姑姑家的那位婢女,他刻骨铭心的初恋,于是,在无法相见的万般无奈之中,把那种情、那般意、那种忧伤的爱怜、那种无尽的眷恋凝聚在诗句之中,来表达出自内心中那无尽的幽怨与失落的情绪。这是可以说得通的,也是可以为大多数的人所接受的。但仅止是如此吗?很多人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难道他的这首诗真的就是为他现实中真正存在的一位女子而写吗?
没有人做出过这样的怀疑,没有人就这种怀疑写出过合情合理的遐想,就我看到的资料中,没有人做出过这种大胆的判断。那么让我们回到他写这首诗的那个时间段,那个公元1768年,看看他究竟在这之前做了什么,究竟是在“为谁风露立多时”?
这一年,他为了应9月份的江宁秋试,于重病之后,4月15日就提前到达杭州,读书于席氏(席绍雯,黄仲则恩师邵齐焘内兄)别业;这之前他刚刚游过西湖,他应该徘徊于那西泠桥头的孤寂凄冷之中,去拜谒了那个殁于七夕之夜的风尘女子苏小小,在不能确定黄仲是思念那个女子的情况下,不妨做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可以让才子伫立中宵思念不已的女性就是一代奇女子苏小小。心高气傲的黄仲则一直心仪于这位奇女子,“有怨只埋苏小骨”(《江南好》赠西湖),他的自尊自爱、睥睨人间,正如苏小小之为爱舍弃一切,鹤立于世俗之中,他们不为世俗低头,都在追求自己内心深处的热烈情感。
就在他游西湖的时候,他写了一首《游湖遇雨》的诗作,其中有“吾志岂不属,所爱山水清”、“此意待来者,悠悠晤平生”的感慨,告诉人们,他想去掉人世间的纷纷扰扰、留在这个西湖,沉醉于西湖的山清水秀之中,忘情山水,与苏小小为伴,老此一生。
五年后(公元1773年),黄仲则再次游览西湖,写下了“不见故人闻旧曲,水西楼下立多时”(《湖上杂感》)的诗句,他又像五年前一样在西湖的水西楼下呆呆的站立了、相思了,他没有见到故人,但却听到了与故人在一起的时的曲子,所以就在这曲子的悠悠声中忘情了,神思八极、魂飞天外了。
黄仲则确实与自己姑姑家的婢女有过一段刻骨铭心之爱,却因为身份的不同而成为一种悲剧,这件事发生在他17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因此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之后,他写的诗词《绮怀》、《感旧杂诗》、《感旧》、《如梦令.晓遇》、《虞美人.闺中初春》、《风流子.江上遇旧》等等中,都有这样一个影子、这样一种情怀萦绕其中,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首《秋夕》也归结于这个行列,只是意难平。
如果我们把现实中他对这位婢女的爱与殁于杭州西湖的苏小小设身处地的联系在一起,就会让黄仲则的七夕之爱的理想与现实紧紧扣合在一起,因而也有了更加宽泛而宏大的意象。现实中的得不到与理想中的也得不到,在这样一个七夕链接在一起了,你说,黄仲则能不“为谁风露立多时”吗?
黄仲则是痴人,也只有痴人才会在这样一个七夕之夜,傻傻的呆立在一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这首诗中告诉你的远远不及他所想的百分之一;其实,人们也不需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这一首诗就足够了,人们已经知道了他那份爱、那份炙热的情怀。
他只活了35岁,他死后一位朋友写了一幅挽联:“潦倒三十年,生而为何,合为虫沙同朽质;凄清五千首,斯人不死,长留天地作秋声。”这幅挽联之所以让我牢牢记住,是因为“潦倒”与“五千首”深深刺激了我,让我想起了那句古诗“英俊沉下僚”。他是穷死的,但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却留下了泱泱五千首的诗词,我们因而感受到了他的伟大与不朽。
这段时间应酬很多,自觉浑浑噩噩、醉死梦生,写这篇文章前,刚刚醉醉的回来;但为了这个人,我还是乐意写点文字的,也许说错了,并不是他的内心所想,但感同身受,我还是能够触摸到他的那根孤寂忧伤的神经的,是为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