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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蛊记·幻魇蛊

2013-01-30 11:21 作者:火山归来 阅读量:2063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楔子】

蔺郁找到我的时候,我的魂魄刚从那个响彻着鬼哭狼嚎之声的炼狱中脱离出来。

他一把抱住我,语气悲恸地说,“阿姐,吓死我了!我紧赶慢赶从苗疆过来,就怕见不到你了!还好,你还在……”

见我仍然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他又紧紧拥住我的手臂,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再度轻声开口道,“阿姐,慕容南华死了。”

我愣了一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哦,死了啊。”

这回是他呆怔了。

看着他不堪言说的表情,我忽然心生无限感慨。

我摸了摸他的脸,叹息一声:“阿弟,现在的我只是个活死人。你知道的,死人是不会有任何感情。”

(一)

我制作了一种蛊:幻魇。

这是我之前新研制出的蛊种,为从前相爱、如今却彼此成仇敌的恋人们所用。

以我手中古瓢琴的琴音引渡二人的灵魂出窍,其中一人的灵魂就会永远禁锢在一个充满爱的梦境里,他他们所经历的,是曾经相爱过的所有场景。而另一个人的灵魂则会被禁锢在十八层阿鼻地狱,他他们所看见的,则是恋人遭受拔舌、下油锅、鞭笞等刑罚,这样的画面每天重复三次,只要还在梦境里,便会永世轮回。

说白了,这蛊其实就是以琴声为引的一场幻境。只要琴不坏,世间就再无可攻破之物。

在此期间,着蛊者有如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不人不鬼,不生不死。

要想解脱的唯一方式,便是在梦境中自相残杀。如果你杀了梦境中的另一半,你便能从梦境里清醒,并从过去的爱恨中彻底解脱出来。如果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你仍然不忍心下手,那么,你就只能静静死在自己的梦中了。

我对每一个来这里求蛊的人都是这样讲,咱们有道德操守的人,事先理应把后果讲清楚。

可事实偏偏是,大部分求蛊的都是因为爱却得不到而产生了嗔恨心,把对方的名字报给我,然后就等着两败俱伤。我想,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我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吧。

这蛊行情太好,每日停经在我家门口的马车行人络绎不绝,有分道扬镳的男女,也有因自家为情所困的儿女赶来求助的阿公阿婆。

我的名声越来越大,上门求蛊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我的阿弟蔺郁却表示无法理解,他一直不明白,那样残忍的解脱之法为什么会有人争着抢着来试呢。

他问我,“禁锢在爱情幻境中的人,爱意正浓,怎么舍得伤害对方;而禁锢在阿鼻地狱中的人,看着恋人遭罪便会背负巨大的良心谴责,又怎么会痛下杀手,再将对方送入更深一层的地狱中?”

我白了他一眼,嘲讽道,“人都是自私的,爱情也一样。我就是不相信,会真的有人爱对方胜过自己的性命!”

“所以你制蛊的目的只是为了验证人性的自私?”蔺郁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因为觉得跟他这种心软过头、思考能力又弱的人实在没什么可以沟通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我心高气傲而又冷清淡然,从没觉得这个蛊有什么狠毒之处。毕竟我们苗疆蛊术和降头盛行,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人因此而死,谁也不会因为这个便把我打入牢狱。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从中原千里迢迢前来拜访我的人——不为求蛊,只为解蛊毒。

那人跪在我门前三日不肯离去,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雨浸湿了他素白的衣衫,可他的姿态依旧坚定得彷如磐石。

第三日的傍晚,我出门。见我终于来了,他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不顾麻木僵硬的双腿,俯首向我作揖,“在下慕容南华,特来拜会阿魇姑娘。”

(二)

那日我将慕容南华迎进了门。明亮的堂屋,慕容捧一碗苗疆特有的果线茶轻轻饮啜。

海碗里被雕琢成鱼、鸟的茶叶渐渐起了变化,仿佛活物,看着他一副惊讶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我拿袖子掩了口,轻笑道,“慕容公子好定力,你就不怕我给这茶下蛊?”

他抬头看我,清亮的星眸中倒影出我单薄的影子。他说,“阿魇姑娘说笑了。苗疆与中原一向广结晋好,姑娘如此聪慧善良,又怎会不明这待客之道?”

“听你这样说,倒显得我逾越了。”我一甩袖子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公子明明知道我只会制蛊,怎么会突发奇想求我解蛊毒?你就不怕闹出人命吗?”

慕容将海碗放在矮几上,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说,“我只知道,在苗疆,只有制不出的蛊,没有解不了的毒。姑娘是制蛊高手,区区蛊毒,又怎会被难倒?”

似乎是这一句话让我心生好奇,从没有求盅之人曾这样回答,何况他求的与人不同,下盅是害人,解盅是救人。我便这样跟着慕容南华来到了中原。

一路上,慕容南华对我的关照细致入微。比如坐上马车时,他会事先为我铺好软垫,以防我被硬冷的木板硌到;再比如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携上了那把古瓢琴,原先阿妈给我的琴盒丢失了,我想就这样也好,却在第二天时发现它被装进一个新的琴盒,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几天下来,慕容南华已经记住了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途经的商铺里,有时我只是对某物多扫一眼,回到马车上时,就会看见那东西被包裹起来静静地放在我的软榻上。

我从未想过除了自家亲人,谁还会对我这么好。毕竟活了17年,接触的男性只有我那个不成气候的阿弟蔺郁,不想生命中突然冒出一个相貌颇佳气度非凡的男子对我大献殷勤,尚为少女的我又怎能熟视无睹?

所以,当我再一次看到软榻上那只通透碧绿的翡翠镯子时,我终于忍不住问慕容,“公子,阿魇冒昧地问一句,这一路,你对我这么好究竟有什么用意?在我们苗疆,男子对女子好,就是打算娶她的。可我听阿妈说,中原人的习俗与我们苗疆大有出入,有时即便不喜欢,却也还是会对一个人好。是这样吗?”

苗疆的水土养育出我快人快语的性格,于是不懂矜持的我,在慕容略带玩味的目光中,就那么傻呆呆地问出了这句话。

没想到,慕容这人比我还实在,他定定地看着我,然而言语甚是温柔,他说,“阿魇,你是我跪了三天才请来的,我怕我如果对你不好,你会立时走掉,再也不来解蛊毒了。”

(三)

平平仄仄的路走了将近一个月,我们终于来到了辽阔的中原大地,古城长安。

小时候阿妈告诉过我,长安很美,有着高高的青砖城墙,以及无数林立起的楼阁雅筑。春日来临的时候,才子们会去护城河边踏青,遇到心仪的姑娘,便吟诗作赋、对酒当歌,以此吸引她们崇拜的目光。

那时候我总是好奇地问,“阿妈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莫非你去过长安?”

她总是温和一笑,低声道,“阿妈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最美的莫过于长安盛世。以后啊,你也要到那里去看一看……”

之后她便再没说下去了,只是每每提起长安,她的目光中总是会流露出一些很深沉的东西。

抵达时暮色渐浓,长安的朱雀大街人潮攒动,穿着粗布麻衣的小贩此起彼伏地高声叫卖,有路人经过,也不忘买一送一地推销一下自己的物品。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一种只有经历过太平盛世才会显现出的喜悦与平静。

慕容南华将我安置在西厢,那里理应是自家女眷的住所,招待我这个外人的确不合礼数。然而他的理由让我反驳不得:我住的地方,离慕容烟儿的厢房近,方便治疗。

我于是就不再多言。

第二日我便见到了慕容烟儿。

她很瘦,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她的皮肤白得异于常人,看似娇娇弱弱,然而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傲然。

她对我说,“阿魇姑娘,下月十五就是我与南华哥哥的大婚之日,可我身上蛊毒未尽,只怕会连累于他。往后的事就拜托了,烟儿先在这里谢过姑娘了。”

我心中固然是有疑惑,但还是淡然一笑,低声道,“拿人钱财,替人效力,烟儿姑娘客气了。”

(四)

我在慕容家住了近半个月,仅见过见过慕容家的老爷与夫人——慕容清河和娜迦,听慕容南华说,慕容清河是他的舅伯,一直身有隐疾,所以身体不太好,近些年越来越衰弱,很少见客,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了夫人娜迦。而娜迦对人并无热情,见我的时候也只是仔细端详了一番并没说什么。

慕容南华和慕容烟儿原本是表兄妹,只是慕容家家大业大,当初南华的父亲入赘进门,他才跟的母姓。而慕容南华跟慕容燕儿的婚事如此紧促,是为了给慕容家的老爷冲喜,我心里的疑惑这才慢慢清楚。

天气回暖的时候,我已开始在院子里晾晒用以解毒的珍菊。

之前见过慕容烟儿蛊毒发作,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七窍流血,惨白的面部一瞬一瞬地抽搐着,从右眼角到下颚生生蔓延开一朵妖艳的曼陀罗花,像是被鬼怪蛊惑。

我捻出掖在袖内的金针,由她头顶的百汇穴一针针依次扎下。午时令她饮下半碗我的血,将引蛊虫融入血中,不足半刻,再挑破她手指的时候,便见有浊黑的血液顺着指尖一汩汩流下。

南华紧紧抱着她,眼见那黑色的血流过他的衣衫,双手已有了颤抖。

他抬头望向我,表情迷茫,他说,“阿魇,她中的是什么蛊?”

这一次,我面向他的语气终于有些怜悯之意,我说,“是忘情蛊,娘胎里带出来的,可能来自母体,也有可能来自父亲的精血。现下我已在她体内安置了引蛊虫,以毒攻毒,半月后她的蛊毒便会渐渐肃清。可这并不是最严重的,麻烦的是,她被人下了咒,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苗疆不是都会蛊术和降头吗?你怎会不知道?!”他的眼神带着些近乎疯狂的绝望,嗓音明明嘶哑了。

我低下头,“南华,从开始你就知道,我只会制蛊,不会降头。更何况,这种死咒并非降头,我不是巫师,所以,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我大概了解慕容烟儿之于南华的意义,他们是青梅竹马,相依相伴着长大。自以为能解的蛊毒尚未肃清,却突然被告知还要承受更深一层的痛楚,换了谁,心里大概都不好受。

只是,看他这样,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如果我救了慕容烟儿,看他们鼓瑟相和,我难过;但如果我救不了她,看他们绝望相依,我更难过。

我没想到会遇见阿弟,在我配药的玄武大街的一家珍菊铺里。他换了汉人的打扮,一口汉腔说得有模有样。

趁人少的空当,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拽到一边,“蔺郁,谁让你来中原的?阿爸阿妈知道吗?”

他微微笑起来,表情古怪,他说,“阿姐,就是阿妈怕你应付不了,叫我来帮你的。先不说慕容烟儿被人下了咒,就她那蛊毒也不是光靠引蛊虫就能治得了的。喏,这些是我备好的珍菊,配上你的血,不足月便可将她体内的毒素肃清。只是若要解咒,还是得费些功夫的。

他将手中的竹筐递给我,再没说什么,便应转身去拨弄地上其他的菊花。

(五)

黄微、红幢、紫幢、松针、破金、鹤翎、松子、蜂铃、狮蛮、蟹爪、金超、银超、蜜珀、月下白、青心白、二乔、醉杨妃、玉春楼、三学士。

十三种珍菊,配上我的血,每日一碗。将将半月,慕容烟儿蛊毒发作的次数果然日渐减少,只是发作之时,她脸上那朵曼陀罗花越开越大,几乎布满了整张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束手无策地握住她青白瘦削的手指,看着南华痛苦万分的表情,内心突然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楚。

我对南华说,“我有一个破咒的办法,但是很冒险,不知你敢不敢一试。”

他目光沉静,示意我继续,于是我再度开口,“烟儿姑娘中的咒术来自母体,应当是上辈子的恩怨,我可以用我的琴音引渡她的魂魄穿越到十几年前,或许能够看到施咒者,从而推断出她中的是什么咒。”

许久,南华都没有说话。阳光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他突然问我,“阿魇,你说过你不是巫师,可你怎能通过梦境看破人的前世今生?”

我忽略南华眼中的怀疑,垂下眼帘轻声道,“其实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我那把古瓢琴。此乃上古流传下来的通天之宝,借助琴音引我们的灵魂出窍,不同的音调可操控灵魂出窍的速度,也能让人沉浸在不同的梦境里……”

“谁去进入她的梦境?”未等我解释完,他便打断我。

“自然是我去。”我微微勾起唇角,“我教你弹奏《引魂曲》,当我引出前调的时候,元神会渐渐出窍,你接着我的调子往下弹,如果弹完这首曲子我还没出来,那么,你就通知玄武街珍菊铺的蔺郁,让他把我带回苗疆吧。”

我的字面非常隐晦,可是南华听懂了。

我终于进入了慕容烟儿的梦境。

云烟袅袅,似梦非梦。我看见了我们苗疆的兽骨悬崖,一个腹部微隆的白裙女子站在悬崖边上,那个女人脸非常朦胧,她的背后是一片寂静而空旷的暮色。

她口中念念有词,柔软若无骨的双手伸展向空中,闪烁的星子自绛紫的夜空缓缓落下,落在她的脚边,幻化成刻着符咒的破碎甲骨。

原来她是灵界巫师——能够通晓过去、卜算未来,并且有灵力与鬼魂沟通的人。

我不知她在向谁施咒,只能在缭绕的云烟中看见一个佝偻着脊梁、身着黑色兜帽披肩的人面向她鞠躬行礼。她的食指冲着这人一点,紧接着,那人突然化作一缕灰烟摄入她的腹中。

我无可遏制地捂住嘴,我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尖叫出来。

竟然,竟然是血咒!

这是我们苗疆最恶毒的咒术,大多用来报复自己的仇敌。巫师把将死之人的魂魄引渡出来,然后植入孕妇或者一个未死透的人的体内。如此,这条生命的一切便属于巫师。着盅者不像鬼降头一般完全被人操控,他拥有自己的思想,平日也与常人无异,然而,这个人一旦复活或者降生一辈子都必须无情无欲,他不能有软肋。家人,爱情。如果有一样成为他的软肋,咒术便会生效。

这样活着有多么煎熬,我不敢想象。他不能爱人,不能关心人,但凡动情或心生怜悯,他便会饱尝撕心裂肺的痛苦。

遥远的天籁传来凤凰嘶鸣的笙歌,哀婉而凄凉。我知道,这是《引魂曲》的最后一个乐章,凤凰吟。我该回去了。

离别的前一刻,我再次望向兽骨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梦境过于朦胧,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妖娆妩媚。可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心肠却如此残忍,竟忍心在自己身结珠胎的时候对腹中的孩儿下手。

我想那个腹中的孩子就应该是慕容烟儿,原来,自她还未出生起,便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存在。

(六)

我醒来的时候,南华眉头紧皱,他告诉我,其实那段《凤凰吟》是他再度续上的,《引魂曲》其实已经弹完了,可是我的元神依然沉溺在梦中没有归位。南华急了,他不知该怎样唤醒我,又誓不放弃,只得试着将最后的调子重复弹了一遍。

还好,这次我终于听见他的召唤。

我将梦中所见的一切告知南华,我问他,“烟儿姑娘的爹娘有些什么往事?”

“并无大事。”他迟疑了一下,说:“听我娘说,舅伯从前爱上了一个苗女,也就是烟儿的娘亲娜笳,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婚,婚后也很恩爱,后来便有了烟儿,视作掌上明珠。”

“仅此而已么?如果有些真相不说出来,那请恕我对烟儿的病情无能为力。”我看着慕容南华遮掩的神情,便知道这事情一定不止这么简单。

“阿魇••••••你真的可以救她么?”慕容南华拉住我的手,示意我别走。

“我只知道无法清楚真相,便查不到下蛊人,更无法解盅。”我语气铮铮。

“好吧••••••这件事情在这府中是流传的秘闻,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如果不是听见老仆所说,我也无法相信。”慕容南华把房内门窗紧闭,以防隔墙有耳,“据说十八年前,舅伯曾娶过一名女子,也是名苗女,相爱相知,举案齐眉。但那女子却因为舅伯坚持要纳现在的慕容夫人为妾而负气出走,走之前摆下一道‘忘情盅’,就此与慕容家再无瓜葛。”

“慕容夫人••••••不,娜笳,究竟是什么背景?”我皱起眉头,这事情越发蹊跷。

“不知,只知当初娜笳初来府里,是个丫鬟,外貌出众,我见犹怜,据说用了些狐媚之术勾引到了老爷。自我出生至此十八年来,未曾见她外貌衰老,容颜凋敝,依然清晰可见当年之风姿,虽然是我的舅母,连我儿时也从不亲近,甚是冷淡。”

“••••••哦。”这事情就我看来,略有眉目了。从我入府开始,就已经发觉了府里的古怪,吃饭的时候在桌上多摆上一幅碗筷,我当是祭拜先人,并且我是个外人,并不敢多嘴。甚至我也撞见下人经常买了许多小孩子的玩物,而这院子里却并无幼儿。

我正理清思路,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慕容南华打开门,问了何事,转过头对我说:“大夫刚来号过脉,说老爷••••••命不久矣,夫人催我跟烟儿这个月内速办婚事。”

听完这个消息,我脑子瞬间空了,我整理好情绪,收起我心里的失落。

当然这事情并非看起来这么简单,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伤感,初次拜见的时候,我就察觉慕容老爷身上的异常,面色苍白,眼睑里都是乌红色血丝,气息衰弱,而肚子却是出奇的大,在一个精于下蛊的人来看,这并不是普通的恶疾,这应该是一种非常恶毒的降头之术,常人医师当然无药可医。这几日的静观其变,是我在等待时机等凶手露出马脚。

“南华,能带我去看一看慕容老爷么?”我试探的问。

“老爷身体羸弱,从不见人,除了闻名的医师。”南华拒绝了我。

我目光笃定,字句铿锵:“南华,我就是医师。”

打开门时,一股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这房间应该极少见光,房间角落堆着小孩玩物。

我迈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这种情况在我意料之中,却在我能力之上。

我再三恳请,慕容南华终于同意带我在无人的情况下,去探视一下慕容老爷,而此时他转头看我眉头紧蹙,问:“阿魇,你怎么了?”

我还未凑到床榻前,就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能感觉自己的鼻尖被这阴冷的煞气冻得惨白:“南华,慕容老爷,无药可医,多有得罪,我们回了。”

我烧了一张符,是一张我自己用血写的纸符。这并不是我的擅长,但此刻我要救我自己和南华。

再三叩拜,我拉着南华退出了房间。

这是极其难办的降头之术。

如果我没猜错,是有人在这府里养了小鬼,而这小鬼,是养在了慕容老爷的肚子里。汲取血水,索其性命。

在我们苗人里,养小鬼是擅长的,但大多数的人是去掘棺,用一种人体脂肪炼出的蜡烛烧烤尸体,直到尸体皮开肉绽滴出脂肪油,把那油水与蜘蛛、蝎子等毒物一起养在蛊内,养的人每日供血,念咒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以操控小鬼害人敛财。

而我却从未见过这样高等的将头之术,能直接将小鬼养在别人的身体里,汲取别人的血肉,供自己差遣。

下降头之人,绝对能力高于我,不,远高于我。

如果我想保住这整个院子里的人的性命,我切不能轻举妄动。

天气渐暖时,慕容烟儿突然提出上街转转,要我陪她置办些上好的水粉珠花供大婚那天使用。南华专门为她制作了方便出门的木轮椅,推着她上街,既方便,又省力。

趁着南华去给我们买糖人儿的空档,慕容烟儿扬起俏俏的小脸,笑眯眯地对说,“阿魇姐姐,娘亲催我这个月底与南华哥哥成亲了,你亲自来为我们主持,你说好不好?”

看着她一脸期待而又兴奋的模样,我终于不忍冷淡她的雀跃。最终点头,应允了。

见我答应,她更加高兴,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说着她的喜悦和忐忑,甚至还把小时候她同南华相处的一点一滴说给我听。

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心口有些瑟瑟的,可并不算难过。转眼,南华已举着两串糖葫芦大步向我们走来。慕容烟儿悄悄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俯下身。我知道她有话要说,于是将耳附在她唇畔。

她微微张了张嘴,说:“阿魇姐姐,就算我死了,你也得不到南华哥哥”,然而我没有等到。病情发作来得太过突然,我措手不及地看着鲜血突然从她的七窍汩汩而出,却无丝毫破解之力。

我不知这会是不是她最后一次发作,那朵布满她整张脸的曼陀罗花已经由原来的赤红变成了褐黑。一叶藤蔓一朵花,彷如行走于黄泉彼岸的引路人,步步鲜血,寸寸妖娆。

这一次变故,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死死抓住从街边大步冲回来的南华的手,指尖已变青白。她哭着说,“南华哥哥,你别怪阿魇姐姐,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咳咳,求求你们让我走吧。我留着,也是拖累你们……”

我原本想上前对她施针,此刻却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捏着金针的手指终究无力垂下。

(七)

我关上门,再度将屋子封闭成一片寂静的黑暗。

死咒乃来自阴间的阴毒之术,怕光,惧火。若要是他人,我便可自作主张放把火结束了他难耐的生命。可是不行,这是南华的未婚妻。

于是,自那日从街上回来,我便要南华将慕容烟儿封闭在密室里。几日下来,她一直都是这样一副随时都将气绝的姿态,完全沉寂在我们为她构筑的密闭空间里。活像一具行尸走肉,虽动弹不得,但意识清明,且性命还可拖延些时日。

穿过长长的走廊,见南华坐在尽头的亭台处。他转过脸,表情淡淡的,可眼中仍闪烁着期许的目光。

“阿魇,你说过,烟儿的病是因为被人下了死咒,用你的幻魇盅去寻找一下,下蛊的人到底是谁,我愿意派人去天涯海角把她找回来为烟儿解咒。”

我怔了一下,没有说话。我下蛊的,全部都是在世的活人。现在让我对死人下一个虚幻的蛊,而且是要回溯到很久以前,这样复杂的问题,还真是让我有些失措。

可我还是答应了南华。我别过脸,强忍着不去看他满含期许和哀求的目光,只顾着点头,说,“好,那我试试。”

今夕何夕兮,魂去不知归兮。喜乐哀歌者,度空万象来兮。

《引魂曲》一旦弹起,除非一曲终了,否则再无停止的可能。我的心沉沉的,其实我大概可以猜测到这次去会遇到什么,可我不能告诉南华。我怕他会担忧。

慕容烟儿静静地躺在床上,我躺在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几乎感觉不到她掌心的温度。

黑色的夜很快降临,满天星斗寒。

我缓缓沉入幻象之中,我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片浓雾,梦境迷蒙,温柔的歌谣一直在耳边轻轻的吟。,我一直找不到慕容烟儿的前身。一阵冰凉,这才惊觉,原本编制好的一整张梦境被人撕裂了。前半段梦境我看不到,因为有人刻意掩盖掉了,我只能看到后半段,就是我此刻站在兽骨悬崖的边缘,眼前,是一片彷如阿鼻地狱一般荒芜狰狞的鬼域。

无数个怨魂野鬼移动着他们黑黢黢的雾状身躯,嘶吼咆哮着向我袭来。我不断地退后,再退后,直到无路可退。

“撕啦——”

流星一样的鬼火朝我袭来,我从我的腰间拿起一直随身携带的鞭子,把那一阵阵的鬼火打散。

鬼魅像野狼一样都朝我扑了过来,我脚下滑动的石子仿佛随时等待将我推向更深更冷的沧海。海面上是绿莹莹的光芒和冰冷的寒气,我知道如果我掉下去,那里面的恶鬼会将我撕得粉碎。

我知道这次我完了,也许这就是报应。我帮助那么多痴男怨女谋害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性命,之前我不以为意,可是现在,报应来了。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做错了事,果真是要受罚的。

天空突然被人扯碎,星子如同破碎的流苏一般狠狠跌落,鬼怪们都止住了脚步。一道黑色的闪电疾驰而过,待我看清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条巨大的黑龙。黑龙朝着鬼怪们一声巨吼,在我尚未反应过来的下一秒,电光火石间,只听“嘭”的一声震天巨响,兽骨悬崖猛然拦腰折断,整个山体轰隆隆地崩塌下来。只见大地渐渐向东南方向塌陷,天空向西北方向倾倒。日月星辰瞬间移位,山川错乱,河川变流。

那只黑龙扑扇着巨大的双翼,转过头睁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是怜悯还是亲昵,他用翅膀扑腾了一下,我被拂到了它的头上。我努力仰起头,然后看见了坐在龙背上的娜笳。

她的表情带着冰冷和傲然,她头上明亮的珠钗让我感觉这一点都不像梦魇。她笑,“小魇儿,不要再尝试制造梦魇了,你的琴早就已经被人做了手脚。”

娜笳轻轻拍了怕龙的脑袋,而它似乎也在刻意讨好似的,亲昵地蹭了蹭娜笳的手。

我愣住,然后瞬间了悟过来,娜笳的确大有来头。普通的巫师是不会召唤护法的,只有真正的灵媒咒术师才有召唤护法的权利。这条龙就是她的护法,就如同佛界的三宝弟子有护法佛护身,亦如同每一任神教的教主都有一位祭司以及两位护法佑护一样。

“你一定知道烟儿被下了死咒,你是她的娘亲,你为什么不救她!”我冲娜笳大声的吼叫。

白雾渐渐散去的时候,骑在黑龙背上的娜笳,眼中闪烁着明耀的光芒,发髻高高挽起,翡翠珠钗摇弋生姿像一弯碧水,娜笳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女神。可她依旧控制住语速缓慢而又清冷道,“不要妄图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你以为你能够操控梦境就能改变宿命的轨迹吗?你救不了慕容烟儿,我也救不了她,她命该如此,你快回去吧••••••”

“你撒谎!你这没人性的……”

最后两个字我没有喊出来,因为我的四肢被拉扯着卷入了一场混沌之中。

瞬间,世界一片荒芜。

(八)决裂

再度睁开眼,恍如隔世。满屋的茜素红被铮铮扯下,换成缟白,挽起一朵朵颓唐荼蘼的花。

我突然想起,今天理应是南华和烟儿的成亲之日。

入梦之前,我告诉过他们,除非我不死,一息尚存的烟儿便不会咽气。毕竟,所有的蛊介都是相生相克的。

然而现在,回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慕容烟儿却死了。没有人知道那场梦境里发生了什么,知道真相的只有我,然而当我接触到他们那种恨意满满的目光时,突然感到百口莫辩。

这是一场能够追溯至上一代恩怨的阴谋,主谋不明。

我成了这场阴谋中的第二个牺牲者。第一个是慕容烟儿,可逝者已安息,所留下的一切苦难,必将由我一个人来承受。

天空是薄凉悲旷的湖蓝,四围苍翠的竹枝在风中寂寞飘忽,声如天籁。

我披一件斗篷,站在青葱茂盛的竹林间,看着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手持银剑,腾空的瞬间,手臂张弛有度,挽起一朵朵剑花。银色的月华柔柔照在他身上,斑驳成一片皎洁的光圈。

剑起剑落,细长的竹叶儿被破空而去的刀风击成细碎的绿色花瓣,应和着火红的剑穗,仿佛盛放在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红花绿叶两相依,一生不得诉衷情。

我看得几乎痴了。

直到南华转过身来,他回头望向我,眼光那么深沉。他说,“阿魇,其实有些事,原本我是不打算说的。因为说出来,我们三人都会有所负累……可是现在,烟儿走了,所以,我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

“我喜欢你。”他缓慢而又冷静地说着,表情淡淡的,丝毫看不出任何欣喜的成分在里面,“没什么理由,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喜欢,大抵便是人们口中的一见钟情罢。可是我已有婚约,你知道的,烟儿身体不好,我们自小青梅竹马,我有我的责任和道义,不可能舍弃她而去追求自己的喜好。我以为我会带着这个秘密和烟儿一起走向死亡,可是,你打破了我的禁忌。而你,你是我的禁忌。”

未等我反应过来,冰冷的剑锋已深深刺穿我的右胸。一抹茜素红蓦地划过湛蓝,殷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汩汩而下,像是开落在草地上的花。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看着南华,我悄悄放在心尖上的人。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沉默着。良久,他终于将剑锋猛然抽回。我一个踉跄狠狠跌落在地上,抬头,然后对上他刻意掩盖掉惊痛的目光,他冷冷的说:“在你未进入梦境之前,舅母就请名医师过来检查过你的行囊,你将给烟儿入药的珍菊下了蛊,催命蛊,烟儿吃了这种珍菊不但不能治病,反而会加速死亡。我未曾想过你会下如此毒手。”

“南华,你听我说,提防慕容夫人,若我真有心下蛊,再有名的中原医师又怎么懂得我们苗疆的蛊术。她只是找了借口进了我的房间,动了我的琴,我在梦境里也看到了她,她能进入我的梦境说明她非同小可,绝对不能忽视••••••”

南华抽剑,背对着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这一剑,是你欠烟儿的,她不在了,我便替她讨回来。明日,你便回你的苗疆,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此时此刻,我终于笑出声来。

他不信我,他像那些愚蠢的人一样,毫不犹豫地认定我是残害慕容烟儿的凶手!这就是我心里默默恋着不敢惊动的人啊,原来,他所谓的表白,只是为了赐给我这最绝情的一剑!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

冬天的雨真是冷啊。我静默而又无助地躺在一片泥泞的邱泽之中,冰凉的雨水落进我的眼底,很冷,却冷不过我的心。

南华走了。他再不会为了讨好我而给我买那些我并不需要的东西了。他也不会再用拥抱给我安慰,用那种怜惜而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我了。

恍惚间只觉胸口猛地一阵抽痛。肩胛上的伤口正在慢慢撕裂,我看见殷红的血液顺着雨水慢慢浸染在自己青色的斗篷上。

耳边似乎有冥界的使者不停地冲我喊,死了吧,死了吧。

我缓缓闭上眼。我想,就这样吧。

血流干了,人死了,心便不会再痛了。

(九)

我没想到还能再看到这个世界。在那样一场冻雨后,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可事实上,我依然活得很好。

是阿弟救了我。听阿弟说,我是被慕容南华送去交给他的,阿弟无论问他什么,他都蹙眉不答。

我想,这是他最后对我的慈悲。

当我睁开眼,看见伏在枕畔假寐的蔺郁时,忽而感到平和而又心安。

阿弟也会问起那天发生的情境,我也只是轻轻摇头,不作答,他也不再问我些什么。

我依然没有离开长安城。只不过,蔺郁为我租下一桩院落,白日他去珍菊铺里帮忙,傍晚不到便早早回来,有事也会捎上一两串我最爱的糖人儿。

有时珍菊铺那边不忙,他便呆在家伴着我,将我那副陈旧的古瓢琴搬到院子里,十指勾弹拉拨,旋转的音符便缓缓游离向天籁。

我靠在缓缓摇荡的秋千架上,忍不住笑问,“记得你以前不喜音律啊,何时能奏出如此梦幻的曲子了?”

他抬眼望一望我,那一眼极有深意,他说,“阿姐,人总归是会变的。”

少年的眼中似有一种魔力,仿佛能够将万物吸附进去一样。我就那样定定地坠入那潭深渊中,在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时,我心口猛然一震,之后便软软地瘫了下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秒,我脑海中想的是:阿弟这双眼,真是像极了阿妈啊!

……

我睁开眼,看见一片广袤的天空,星子在苍穹中熠熠发亮,而我一身水渍地仰躺在湿冷的草地上,尚不知今夕何夕。

转过脸,我看见我在苗疆的家。屋外茅草丛生,荒芜寥落,原本和乐的小屋像是一座荒坟,清幽冷寂,将世界阻隔在这个狭小空间之外。

四周有脚步声纷沓而至。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定在我面前,那声音明明是女子,却偏要故作深沉地装成一幅男子的嗓音。她说,“烟儿,你查清楚了没,娜笳那个贱人到底把慕容清河怎么样了?”

我张了张嘴,摇摇头,想告诉她我不是烟儿。可我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

她用力的推搡我,我跌倒在地上:“你不是烟儿,你怎么会在她的梦境里?”

那黑衣人招一招手,立马便有两个祭司模样的人冲上来将我架起。疯一样生长的茅草中央已被人钉起了象征罪恶的十字架,他们将我捆绑在十字架上,一群人举着火把围着我念着不知名的咒语,我像是做梦一样被他们反复蹂躏着,大脑一团乱麻,可是身体却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被咒语一点一点吞噬的疼痛。

当他们手中的火把扔向我,并且很快燎原起我周围的这一大片枯草时,我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

痛,是真的很痛。火焰如同蛇的信子一般细细舔在我的脚上、腿上,我看见自己瞬间皮开肉绽的白骨,身体彷如被刀豁出一个洞,撕心裂肺。

我终于明白,我已经陷入了一场噩魇。或者说,是有人用古瓢琴对我使用了离魂术,将我的魂魄引渡进一张摆好的幻阵中。

我想一定是我眼前的这个人暗中的操控着慕容烟儿,而这里就是操控者和烟儿汇合的梦境,也就是说,有人一定有高超的造梦技能。在我们苗疆,我的织梦技术已经算是数一数二,而我最强也只能造出触感仿佛真实的梦魇,却无法将梦魇变成自己的领域,将梦魇里的一切供自己掌握,更无法把旁人也设置入梦魇里。

这个人的造梦能力远远高于我。幻魇蛊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而用古瓢琴造梦之术却是阿妈从小教给我的。我突然想起阿弟弹琴时的那双眼睛,突然警觉起来。

就在我的神智被疼痛灼燎得渐渐模糊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低哑而又张扬的声音缓慢而不屑道,“呵,娑罗月,你的女儿慕容烟儿,前些天早死了呀?!这么多年来你居然安排了个奸细在我身边,这不,终于被我揪了出来,你大概不知道,我在你拿给阿魇救命用的珍菊里下了催命蛊,你的烟儿就灰飞烟灭。啧啧啧,这是你自己造的孽,如果当初你不给她下死咒••••••”

说话之人,是另一个蒙着蓝纱的女子,她站在黑龙的头顶,从天的极点乘龙而来。

娑罗月是我阿妈的本名,我瞬间明白我面前的黑衣女子就是我阿妈。而蓝纱女子,不出所料便是娜笳。

“贱人!还我女儿。”阿妈大吼一声,然后一只手指向天,脸上是一片恨意。

“轰——!”沉寂的天幕中闪现出一道银色的霹雳。我惊恐地睁大眼,生生看着那道霹雳直直冲着我头顶的百会穴劈了下来,似是要将我的灵魂劈成两半。

我想尖叫,可是我叫不出来。

娜笳轻笑道说,“迦蓝,慕容烟儿只是你当初用雾气幻化的一个傀儡,你又何必为了一团雾气跟我动手!”她手一指我身上的大火,念了一段咒,火就熄灭了。

我深陷这一场长达十八年的阴谋里,觉得越来越迷惑,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用尽全力只能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嘶”声。

“我的女儿,早在十七年前,在我腹中被你下蛊杀死,只好用了这团雾气来代替。当年你逼着我离开慕容府。可是今天,我要取你的女儿的命,如果不是念在阿魇是慕容清河的骨肉,我绝对不会手软。在中原的这半个月我终于查清了,阿魇是你跟你之前的死鬼丈夫的野种。呵,我要她死在这场梦境里,死在你的面前,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迦蓝说完,她的脚下像起了雾气,雾气化作一匹巨大的鹰头马身的怪物,这怪物呼啸着撞向我,利锐的鹰喙像钩子一样刺进我受伤的肩膀。

黑龙朝我这边秒速的飞来,像上一次那样,我被它安置在了它坚硬厚实的背上。娜笳转过脸取下了脸上的面纱:“阿魇,你知道么,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才是我的女儿。是那个女人,她趁我生产之时,气血虚弱,无力管理,所以偷偷调换了你和慕容烟儿。所以你在梦境里,看到的那一片雾气,就是烟儿的前身。”

娜笳温柔的摸了摸我身上的伤口,那伤口奇迹般的复合:“我才是你的阿妈。”

她撕开脸上的皮肤,露出另一张脸,那张脸跟我一模一样,我终于懂得为什么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娑罗月,你还记得我么,18年前,我夫家拥有中原最大的华庭,最多的良田,你为了取悦慕容清河,为了帮慕容家做大家业,居然将我丈夫暗中杀死夺我家产。”娜笳转过脸,神情悲伤且傲然,最后她嘴角流露一股带着恨意的笑,她挥手一指,嘴里念着咒语,瞬间风云乍变,苍穹裂开一条条的缝隙,那些缝隙里滚落出带火星儿的石块,在迦蓝和娜迦之间像帷幕一样拉开距离。

“呵,娑罗月,如若我不会伪装之术,应该早死在你的手上。你让我一家夫死女散,我怎会让你好过!”

黑龙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娜迦俯首念咒舞动着那些带着星星之火的石块,它们自动垒砌成了一道阻绝的石墙。

“你要对慕容清河做什么?”迦蓝凄厉的声音在远处响彻。

“我要他死!”娜笳双手一扬,又一道更高的石墙架了起来。而迦蓝与她对耸,以雾气为桥,石墙高一尺,桥就再高一丈。

我终于明白了过来。十八年前,娑罗月因为想要帮助慕容清河开创事业,而对娜笳全家痛下杀手,不,是我的全家。

而娜迦当时已经怀有骨肉,所以利用伪装之术逃避开了迦蓝的杀害。而后,她为了报仇和索回家业,就易容入慕容府,用尽心机赶走娑罗月,鸠占鹊巢。

而烟儿的死一定是娜笳看穿了她是受命于娑罗月的傀儡,所以娜笳在我配的药里下了毒。而娑罗月得知就故意乔装成阿弟的摸样给了我解毒的珍菊,却没料到娜笳下的并不是毒,而是催命蛊。

突然想起慕容清河虚弱苍白的脸和乌红的眼睛,这样来看,娜笳下盅将小鬼养在了慕容清河的身体里是为了报仇。当慕容清河身体里的鲜血承受不了小鬼的索取的时候,就是慕容清河的死期。小鬼进去了受诅咒人的身体里,就再也无法被驱赶出来,在我推算来,这日子已经不会太久。

“阿魇,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哪怕用尽我的生命••••••”我的耳边是娜笳虚渺温柔的声音,然后感觉被人猛地一推。转身却看到石墙出现了一个洞口,她跳入里面,仿佛与娑罗月同归于尽的架势。

我猛然睁开眼,像是一具刚被人从海底捞出水面的尸体,浑身充满了虚脱的无望。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从那阵中摆脱出来。乔装成阿弟的娑罗月已经不在,我完好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我想救我的一定是娜笳,我的阿妈••••••

(十)

暴雨倾盆。我策马狂奔于泥泞的邱泽之中,在听见骐骥那长长嘶鸣之声时,无助的泪水顺着脸颊哗哗流下。

马儿疾驰得太快,狂风嘶吼着划过我的脸,刀割一样的疼。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停下。倘若我停住,慕容家上下几十口人,便都会丧命。

我快马加鞭来到慕容府,急忙推门而入。

血。大片大片蔓延开来的鲜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而淡雅的幽香,我踉跄着向院子里奔去,白色挽联高高的挂在大门两侧,灵堂外缟白的花圈上沾染了零星血迹。

心跳戛然而止。

横尸遍地,这是我唯一能够形容的词语。一大户的家丁,他们身上没有刀伤,可无一例外的,都是七窍流血,整张脸完全抽搐在一起,面目全非。

我终于绝望。抬起的双腿似有千斤重,我一步一步向堂屋走去,然后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女子背对着我站在堂屋中央。

她曾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是,她却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假扮成我的阿弟蔺郁,一边假意帮助我,三番两次想要在梦魇里将我杀死!

我缓缓跪在她面前,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我说,“阿妈,阿妈你怎么了?古瓢琴是你命慕容烟儿做了手脚么,你为什么要来伤害这些无辜的人?!”

女子终于转过身。明明是我看了十几年,最熟悉的模样,可是如今看来,却如此陌生。

她冷笑一声,“阿妈?我可受不起!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助纣为虐!当年眼睁睁的看着我被那个贱人逼出家门,而现在,又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贱人把清河害死,清河,清河……”

最后那两声似是呢喃,我听得毛骨悚然,惶然觉得她应是魔障了。

就在我开口的前一秒,她突然伸出手来死死扼住我的咽喉,我惊恐地睁大眼,眼中倒映出的,却是她逐渐转深的,诡异的瞳色。

她呵呵地笑起来,笑了一会,手上的劲道突然加重,我的脸开始呈现出青紫色,可她似是不觉得,缓缓靠近我,附在我耳畔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女儿,早就死在娜笳的手上了。烟儿只是我用雾气幻化的一个傀儡,如今也随风而逝。至于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你自己现在还不清楚吗?”

我的瞳孔渐渐扩大,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不行了,可是,人往往都是在最后一刻才会明白自己这辈子经历过些什么。当我终于理清思路时,才发现自己所经历的是一场多么荒谬的笑话。

那日我离开苗疆后,娑罗月乔装成阿弟蔺郁,乘筏一路顺流而下紧跟其后。原本她只是想来看一眼慕容清河,看一看这个她曾深爱着的男子,不想,却牵扯出这样繁复的一系列事端。于是,为了查明真相,她布局反复引我们进入幻境,想要在在梦魇里杀死我,而娜笳两次进入梦魇里救我脱险。

当年,娜笳进入慕容府的时候,其实便已怀有身孕,但因不足月,便不显肚子。

孩子的父亲亦是汉人,因遭娑罗月追杀,半路跳了崖。恰好,她在慕容府附近徘徊几日等待报仇的时候听闻慕容家收获良田美宅,要招佣人,她便易容潜入府里,用苗族狐媚蛊术获得了慕容清河的宠爱,再开始慢慢计划展开了这周密的计划。

娜笳却以腹中的胎儿保住了自己在府里的地位,而娑罗月却被娜笳下蛊流产,鸠占鹊巢。怀胎不足十月,娜笳产下我。孩子当天便被掉了包,昏昏沉沉气血耗尽的娜笳根本没有注意我本不是她的女儿。

孩子被换过来的这一天,娜笳目光沉沉地看着身旁小小的婴儿,那便是娑罗月用雾气幻化的慕容烟儿。

娑罗月在送进府里之前就给烟儿下了蛊,和血咒一起,因为她害怕这时间的情爱令烟儿迷失方寸,她不允许烟儿动情,动情时这血咒便会发作,但不至于丧命。

而娑罗月抱着对慕容清河的无法释怀的情愫,将我当做亲生女儿养在身边,女人家带着一个女儿容易受人轻视,于是她又领养了阿弟。她将烟儿安排去娜笳身边只是为了能监视娜笳的一举一动,并且从她那里获得慕容清河的消息。

而对于我,她万万没能想到我压根不是慕容清河的骨肉。

这裹着冰冷的恨的偷天换日之术,一瞒就是十几年。

(十一)

我不知道娜笳去了哪里,可能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我的生命,因果报应,世代轮回,这样沉重的爱恨搁在了我的心口,仿佛利刀一样剐得生疼。

就在娑罗月完全沉浸在自己记忆中的那一秒,我喃喃开口,念出了那句我从未学过,却在幻境中仿佛听娜笳念过的死咒。

“以我之命,祭天祀地;唯我以血,诛你之魂!”

我狠狠咬破唇,鲜血顺着嘴角汩汩而下,和着我亡音般的咒语,仿若撼动阿鼻地狱的兽吼。

阿妈,对不起。感恩你养育我这些年,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害得慕容家断子绝孙,尤其,伤害南华。

窗外的天突然间暗了下来,阴气缭绕。死咒冲破了阴阳结界,来自地狱的使者悉数冲了出来。身旁有朦胧的黑色物体来回窜动,我仿佛听见鬼魂凄厉的嘶吼,一声一声,叫得人撕心裂肺。

娑罗月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扼在我喉间的手本是一紧,却因身体的剧烈抽痛而渐渐松开。

“咚——!”她的身子重重跌落在地上,倒地的那一刻,她的右脸突然扭曲,时而缩紧成一团,又时而膨胀,最后突然一震,整张脸和身体都布满了裂纹,变得粉碎。

“你……”她的话终究没有说完,一双眼就那样凄惶地看着我。

死不瞑目。

我将南华带到密室的时候他已陷入昏迷。我用金针控制住他被蛊虫侵噬得即将断裂的经络,搬来古瓢琴,双手抚琴,曼妙的音符自根根丝弦间流淌而出,唱一曲天籁,谱一支亡魂歌。

一步步走向我最终宿命的时候,我的内心已静如止水。

梦魇虽害人无数,却也能破解万蛊。我念动咒语催动琴弦自成一曲,然后抓住南华的手,用力一拽,将他的魂魄引渡进幻境中。

只是,古瓢琴之前被娑罗月调弄的琴弦偏了调子,我们彼此走错了幻境。我走入了存有他记忆的回忆之城,而他,走进了本属于我的炼狱之地。

梦境的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忘川,像是阴阳相隔的分界线,彼端地狱,此端人间。

我看见了很多隐藏在南华记忆中的画面。初初相识的那一日,他跪在我面前,眼中满是坚毅的执着,而我故作淡漠回视他,眼里却含着藏不住的笑意;我看见自己眼巴巴地站在买首饰的摊位前踟蹰不前,他紧跟着悄悄买下,拿到我面前,见我笑靥如花,不禁满心喜悦;我看见自己第一次进入幻境前,他抱住我,怜惜而又无奈的神情,他其实不愿让我去冒险的,可他无法阻拦;我看见风雨寂寥的竹林间,他一剑刺穿了我的肩胛,我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而他就藏在茂密的竹林之后,哭得像个孩子……

所有的记忆像是水墨卷轴画一般静静铺开,此时此刻我才发现,相比烟儿,我和南华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可他依然记得我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就如同我一样,清晰记得他刻画在我脑海中的模样。

银色的忘川滚滚流动,我拨开缭绕的云烟,像是翻开了人生的又一页篇章。

枯骨成堆的炼狱,南华被绑在象征着罪恶的绞刑架上,黑色的鬼气阴冷地环绕在他身边,耳畔一声声凄冷诡厉的鬼嚎,越来越清晰,竟是落入忘川河畔中未消除记忆的万鬼向他涌来。

“啪——!啪——!”尖锐的鞭笞声一下一下传入我的耳膜,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那边凄厉地尖叫,尖锐的刺痛席卷了全身,我死死盯着对岸,双眼通红,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我想叫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人硬生生扼住了喉咙。

我逼迫了那样多的恋人来经历这样的场景,如今,换成我自己亲眼看见南华遭受炼狱之苦,我突然无比痛恨自己曾经的冷漠和狠毒。

泪水终于模糊了双眼,我再也看不清忘川彼岸,再也不堪见他忍受痛苦。

闭上眼,慢慢念动催命的死咒。之前我利用它在现实中杀了阿妈,这一次,换我自己。

在梦境中,结束我的一生。在梦境中,救赎我爱的人。

我没有办法亲口对南华说一声与君相许,可是我知道,待他醒来,他会明白这一切。

(十二)

我坐在床头绣一只鸳鸯,抬眼淡淡望向窗外,看见蔺郁正追着一只兔子满院子跑,依旧是小孩子的心性。

半个月前,我从梦境中醒来,接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消息。

我自杀未成,因为在我念咒的前一刻,南华咬舌自尽。

他死在了那副高高的绞刑架上,四周的野鬼围着他嘶吼,可是他已经听不见。

因为知道梦魇所要经历的结局,所以他比我先走一步,以赎罪的方式救了我,将自己的魂魄永远留在了那条永不见天日的黄泉冥道上。

南华下葬那天,蔺郁问我去不去,我淡淡看他一眼,“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直到他走后,我终于缓缓倒在床榻上。闭上眼,我似乎都还闻见体内那股生冷而又接近尸体的腐味。

梦魇原本就是要相爱的两个人自相残杀,谁更自私,谁活得几率就越大。可是我和南华,却是为了挽救彼此而自杀,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它赐死了南华,然后将我变成了活死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我失去五感,没有爱恨,不知冷暖,不饥不饱。

我终于明白了三世因果之说,就像一场轮回,做错了事,后果自背。

我依然喜爱弹琴制蛊,琴依旧是古瓢琴,蛊却更了名。

从此之后,苗疆再无梦魇。江湖中有了新蛊,像传奇一般,专为挽救相爱之人而生。

以琴音引渡恋人铭刻的记忆,此蛊,名为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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