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人
问君何所之？君言深村，
遥遥在思君，夜下雪中人。
飞雪落满红松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因为他每年都会来这里看一次雪。这里曾有他的家，红松木搭成的小木屋。下雪时，爹爹会用小火炉温上一壶酒，娘亲会为他们缝补衣服，而自己也不用去找师父练剑了，只是坐在被窝里看书。他一度以为雪天是他最温暖的时候。
然而这温暖在二十年前就毁于一旦。一个拿着长剑的人冒雪来到他们家，说是躲避仇人的追杀，仇人是火焰教的。火焰教是魔教，一向杀人如麻。但他爹爹见这人身负重伤，外面又下着雪，所以冒险将此人留下。
三天后，雪停了。他去练剑。黄昏时他回到木屋，看到爹娘全都躺在地上，胸口沾满了绛红色的血。疑惑，愤怒，悲伤充斥了他的内心。这时他听到有动静，就躲到柜子后。两个男子走进屋里，是火焰教的。因为他们的衣服像火焰，师父说起过。一人说，唐应不在。另一人说，好狠毒，为了不泄露行踪，竟杀了他们。
待两人走后，他从柜子后出来。他看到一柄长剑。不错，是他，唐应，是唐应杀了我的爹娘。他嘴唇不停地颤动，泪水淹没了脸庞。他又苦练了九年剑，唯一的目标就是杀了唐应，为爹娘报仇。九年后，他终于杀了唐应，白光一闪，眨眼间就报了仇。仇恨能消磨人的斗志，也能激发人的潜能。为了报仇，他的剑已经练得无人能及。
在唐应还没有完全闭上眼时，他说了十个字：深山处，小木屋，杀我父母。他又用另一把剑在地上刻了三个字。唐应想说什么，可是已经无力开口。这一切都被一双眼睛看到，那是桌子下的一双眼睛。他知道那里有人，但他没有用剑刺去，因为那是双孩子的眼睛。
他还站在雪中，飞雪落满了他的肩头，如同落满了红松。他看到飞雪就会想起往事。他爱飞雪，但他并不爱往事。飞雪落在身上，他感到很亲切，因为他的名字叫叶飞雪。
叶飞雪已经离开了那里。他穿着白色的棉袍，毛茸茸的领子沾满了雪花。他手里拿着一把剑，剑已生锈，剑匣却很干净。如同穿了件华美衣服的病人。他认为自己也是病人，不过他并不知病因。
夜色还未降临，他的屋里已点满了灯。他最讨厌晦暗的灯光，因为在十一年前，他就是在晦暗的灯光下看到爹爹被人杀害。他钻在桌子下，吓得不敢呼吸，只是瞪着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等到屋里挤满人时他才从桌底出来，他看到一把长剑刺穿了爹爹的胸膛，那是他们白风派所特有的长剑，不过很陈旧。大理石铺就地面上刻有三个字：叶飞雪。众人都在低声说，是叶飞雪杀的。他看到他们在说这几个字时，脸上弥漫着各种神色，恐惧，愤怒，悲伤，怜悯，无奈。恐惧是因为不敢相信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入白风派。愤怒是因为死的人是白风派掌门人。悲伤是因为担心白风派的前途。怜悯是因为这孤儿寡母以后定会以泪洗面。无奈是因为凶手是叶飞雪。
这一幕他不知回忆了多少遍。每次回忆后他都会痛苦地喝酒，可是今天他没有。他笑了，笑声中夹杂着伤心和得意。他应该笑，因为他叫唐融，新一任武林盟主。他应该得意，因为他铲平了火焰教，教主和教主之女都落入他手。现在他还要杀一个人。
黄昏时，雪停了。叶飞雪听到有人喊救命。他循着声音跑到一处破庙。他躲在墙后，看到一群手拿长剑的人，他们是白风派的，因为那些长剑他很熟悉。他曾将一把同样的剑带在身边九年，最后用它刺入仇人的胸膛。
他又看到两人，一男一女。他们身上捆着绳。是他们在喊救命。这些白风派的人想将二人怎样？叶飞雪心想。这时他听到一人说，大哥，将这男的剁了算了，女的留着献给掌门人。其余的人皆喊，好主意。大哥，就这么办吧。
只见一道白影在一个身材魁梧之人眼前晃过。众人还未回过神，却见叶飞雪已站在屋顶之上。那人急忙拔剑，却拔了个空。因为剑鞘里空无一物。他额头冒出冷汗，手指颤动。一个面黄肌瘦之人大叫，谁偷了大哥的剑？屋顶上传来一句，在这里。只见叶飞雪左手拿着自己的剑，右手缓缓从身后拿出，一把长剑的剑柄恰好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一群人抬头看着叶飞雪。一人声音颤抖道，你，你是何人？叶飞雪说，在下叶飞雪，恳请各位放了这两人。人群中一位黄发之人喊道，凭什么放人？就凭这个。话音未落，屋上已不见人影。一道白光在黄发人眼前一闪，又在那大哥眼前一闪，叶飞雪已站在身上捆绳的两人面前。那大哥顿觉剑鞘一沉，却见那把长剑已在鞘中。黄发人心头忽的一寒，因为他看到几丝黄发在眼前飘落。
十几双眼睛盯着叶飞雪苍白的面庞。那大哥突然转身离开，没说一句话，他不必说话，一群人全跟到他身后。破庙前只剩下了三人。那两人向叶飞雪连声道谢。叶飞雪连挥两剑，两人身上绳子俱断。未见白光，也未看到剑如何割断绳子，只觉身子一松，便看到提剑欲去的白色背影。
两人跟上去，女子说，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叶飞雪冷冷地说，是你们先喊的救命。女子说，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人救我们。叶飞雪问道，你们怎么会被白风派所抓？女子说，这是我哥哥，我们两人无父无母，自小相依为命，前几日我陪哥哥到北面城中去看多年顽疾，城里那远近闻名的郎中为哥哥针灸两日，又开了些药方，我二人今日归来却遇到了这些人。叶飞雪说，这些白风派的人为何要为难你们？他们也算江湖大派，听说铲除了魔教，掌门人也被众豪杰推举为武林盟主，想来做事也应光明磊落，怎会捆了你们？女子说，众所周知，他们掌门人唐融用计铲除了火焰教。那盟主之位也是徒有虚名。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实在是极平常不过。那位男子脸色忽变。叶飞雪对他说，你害怕他们听见不成？男子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叶飞雪心想，这男子被那群人着实吓得不轻，倒是他这妹妹胆子挺大。女子问叶飞雪去哪里，他只说向南面。女子说，我们家也在南面，一起走怎么样？他点点头，依然面若冷霜。此时天色已黑。他们趁着白雪的反光赶到一个小镇，住进一家客栈。
第二天他们接着赶路。将近午时，叶飞雪感到后面有人跟踪，所以他就让女子和她哥哥在原地等候，自己去看看是什么人。他脚尖点雪，一掠而起。当他来到后面一处树林时，看到雪地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却没有一个人影。他回来时，看到女子正在哭泣，那男子躺在雪地上，腹部流着血。叶飞雪心头一惊，愤怒地说，你为什么杀他？女子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他，他们还是昨天那些白风派的人。叶飞雪说，我说的是你为什么杀他。女子脸色惨白，讷讷道，我，我怎么会杀我哥哥？是他们。叶飞雪盯着她，缓缓地说，你不冻脚？女子脸颊绯红。叶飞雪又说，这时候你还穿着单靴子？你上面怎么穿的很厚？女子没有回答。叶飞雪说，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家是在南面，但是至少在中原，你是匆匆赶到这里的，这里天气转寒早，所以你只是匆忙添了件厚衣，没顾得上穿厚靴子。这男子就是你杀的。你看他周围脚印一共有两串，而且是与我们来时那些杂乱的脚印相连，其中一串是他的，另一串一定时你的，因为你的脚很小。白风派可都是男子。女子说，这就能断定是我，他们不会轻功吗？叶飞雪说，他们当然会。不过他们也都是用长剑，如果杀人，剑是刺入腹部以上，而你哥哥是腹部流血，明显是近距离匕首所刺。我没猜错的话，匕首就在你身上。他也不是你哥，因为你们看起来很生疏，极少说话。
女子笑了，声音却很凄惨。她说，你应该感谢我杀了他。因为他想杀你。叶飞雪想起昨天女子说过白风派之事后男子的反应，当时他还当是男子胆小，原来是心里有鬼。他又想起一路上男子始终不敢与他对视，现在终于明白了缘由。他猛然间明白了一切，看着女子眼睛说，你也是白风派的人，是唐融用计派你来杀我的吧。女子说，你以为我会杀你？叶飞雪说，你是被迫的？你不想杀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所以你就杀了这男子，你为什么要阻止他杀我？
因为她不忍心杀你，也不忍心别人杀你。叶飞雪听到身后的回答，心头一惊，此人轻功竟如此了得。他转过身，半信半疑地说，你是唐融。那人点点头。你没必要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我。如果结局不是这样，很有必要。这个女的你还不知道名字吧？她叫遥遥，她是魔教教主之女。结局本该是他们二人称你不备杀了你，但是这遥遥居然不顾爹爹的安危，要让你更安全，我想她是想让你与她联手救出那个魔头，可是他已经死了。如果她杀了你，才是我想要的结局，帮我杀了仇人，爹爹也死了，魔女也会变成泪人吧。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很不错吧。
后面树林里跑出一群白风派的人，眨眼间全到了唐融身后。叶飞雪看到了那个黄发人还有那个被称大哥的人。他怒道，好歹也是武林盟主，为父报仇，竟用这种手段。唐融反击说，你杀我爹爹就正大光明吗？你以为我爹爹真杀了你父母，你不待我爹爹解释就杀了他。不知是你年轻还是仇恨使你失去理智，若真是爹爹杀的，他会把剑留下？谁会像你一样杀了人还在地上刻出自己的名字。
叶飞雪终于明白自己多年的病因，原来是心中隐隐的不安。唐应死前的眼神他至今无法忘记。他当时以为只是在祈求不要伤害桌子下的孩子，原来其中还有更多的含义。他又想起父母遇害那天，他刚到木屋就有两个火焰教的人进来，怎么会这么巧？唐融说，我爹爹曾跟娘说起过，他当年逃亡，把剑落在了一户人家里，后来他到那里去取，那家木屋却扯满了蜘蛛网。我爹爹看到你刺入他胸中的剑，一定明白了什么，可是他已无力说话。仇恨确实能让人失去理智，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杀了我爹爹。
叶飞雪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他喃喃地说，是魔教的杀了我父母，并陷害你爹。唐融笑道，现在明白是不是太晚啦？叶飞雪紧握着剑匣，他看到旁边的遥遥正在流泪，他知道这时候流泪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走到遥遥身边说，谢谢你不杀我。我们一起走怎么样？唐融笑道，想放下仇恨浪迹江湖吗？不可能，魔教的人是我白风派的仇人，你是我的仇人，我会让你们走？他刚说完，后面的人就纷纷拔出长剑。叶飞雪也拔出剑，剑上已锈迹斑斑。唐融说，你还想用我的剑杀了我不成？叶飞雪说，我已经不杀人了，每天练过剑我都会把它放在水里一夜。唐融说，那你练剑何用？叶飞雪说，这剑不是用来制造仇恨的。唐融说，如果我要杀你呢？叶飞雪说，我不能死，因为我还要照顾年迈的师父。唐融说，你凭什么不死？叶飞雪一闪来到他面前，迅速用剑在他身上点了十几下。他身子一软，后面的人忙收起长剑扶住他。叶飞雪说，你的武功已废去一半，不过剩余的还可以让你稳坐盟主之位。我的剑放在水里是要洗去过去残存的血腥味，它是用来化解仇恨的。他收剑入匣，转身离去，遥遥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人去拦他们，因为他们不敢。
他们沉默地走了许久。遥遥说，你要到南面什么地方？叶飞雪说，深山村，去找师父。你别跟着我了。遥遥说，你不是让我和你一起走吗？你是为了救我才这么说的，对吗？叶飞雪脸色冷冷地说是。
天色变暗时，他们走进一家客栈，叶飞雪也为她开了间上房。
夜里下起了雪。遥遥在晦暗的灯光下写了个纸条，放进一个锦囊里。
第二天，雪还在下，叶飞雪拿着她送的锦囊只身离开。她说要他想看时打开。半路上叶飞雪打开锦囊，看到纸条上的字：
问君何所之？君言深山村。
遥遥在思君，夜下雪中人。
他突然转身往回走。
暮色冒雪来临时，他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雪地上，身上沾满了雪花。女子笑了笑。他走到女子身边说，遥遥，我们一起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