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债
大虎他爹做生意失败结果欠下了150万的债务,本来只要申请破产就可以不必还这笔钱,但是老人家坚持要偿还,哪怕把家产变卖光也不能让人家的钱打水漂,哪里还有什么家产,两间乡下的破房子,家具、电器早就老旧得能罢工的罢工,只要启动就发出抗议的声音。
娘家人都劝我离开大虎,说是能有什么幸福可言,一辈子都会被这150万的债压得抬不起头,趁着现在没有孩子赶紧跟他离婚。说实话我也动过心,每天伴随着全家人的唉声叹气在冰冷的炕上睡下,第二天鸡没叫又在唉声叹气中开始新的一天,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总劝自己狠下心离开吧,可就是一直犹豫着。
大虎倒是毫无怨言,为了替爹还债,家里养了二十头猪,有时候我都觉得那些猪比我吃的都好,而且还顿顿饱足,我们呢,一盆玉米面掺着一把白面蒸了一大锅馒头,配着自家腌的咸菜,老两口加上我们小两口要吃上三天。
大虎白天还去给人家拉煤,一车的煤堆得比人高,在肩膀上挂条麻绳借些力,右边磨破了就换左边,左边磨破了就换右边,手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老茧,旧的还没好又添上新的,磨破了就用布条胡乱地缠上。每次看他吃力地拉着煤车,身体倾斜成45度角,嘴里大口大口呼出热气,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滴,我就越发心疼他,这个傻瓜,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每次问他累吗,他总是傻笑着安慰我,一切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人家挣钱也不容易,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不能见了人抬不起头,咱会过上好日子的,只要我多打几份工,咱家那几头大肥猪争口气,咱一定能挺过去的。太累了,仿佛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傻,我也傻,几次打退堂鼓想要放弃,就是开不了口,我到底是在迷恋什么,他那股天生乐观的傻劲?还是并非本意练出来的一身肌肉?我要是真的走了,这家里可真就没什么好事了。
继续收废品吧,不是说行行出状元嘛,老天,让我们都成为这行的状元吧,快点还完债,快点解脱出来,爹娘经常上街捡些废品,翻翻垃圾箱,一身破棉袄,不知穿了多少年了,棉花都想自己出来晒晒太阳。
爹兜里一直揣着一张纸,像宝贝似的,上面记载了各位债主以及欠下的具体数目,每还完一笔钱,爹就拿起铅笔头在嘴里舔一下,像阎王爷划下生死簿上的人名一样,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与看不见尽头,要扛起新的沉重交织在一起。
最难熬的要数过年了,家里有猪却吃不到肉,只有卖相不好剩下的几颗没人看得上的冻伤了的小白菜,我在冰冷的水里将它们洗干净,乒乒乓乓地剁起来,我娘过来看我,一进门看着原本在家里娇生惯养,没干过什么活的女儿这般受苦,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当下拉起我的手往外拽,咱不在这了,这叫过得什么日子呀!
正巧赶上大虎他娘回来,一见这情景,赶忙扔下手中的破烂,拦着我娘,“大妹子,你可不能这么做呀,她嫁到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人,她要是走了,大虎可咋办。”
我娘正一肚子的委屈,“爱咋办咋办,你看看,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我闺女那是我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啥时候吃过这种苦,你让开。”
两个娘拉拉扯扯之际,爹回来了,一看情况就明白了,拿出大家长的威严,让大虎他娘放手,让我离开这家,不该让我跟着受苦。
虽说家里穷,可两位老人对我是真的很好,大虎也是个知道心疼人的人,我上哪找这么好的一户人家,我拉着娘,哭着死活不肯回去,娘也跟着哭,一边喊着傻丫头,一边夺门而出,只是地上多了两斤肉和一条大鲤鱼。
大虎回家后洗掉脸上、手上的煤灰,搅拌了一盆饲料先喂了那些猪,转身走进屋,看见了煮好的饺子,顾不得烫就塞一个进嘴里,还是那副傻笑说了句“真香”,我嘟哝了句“一回来就顾着你那二十头猪”,“那可是生钱的金猪,伺候好了,咱的债就不成问题了。”说着还不忘了往嘴里塞饺子。发现馅里有肉,像屁股着火似的从炕上蹦下来就往猪圈跑。
回来摸着头冲着我傻笑:“没少,肉哪儿来的?”这个后知后觉的傻瓜,老婆都差点跑了。
半夜,大虎搂着我坐在外面的草堆上,看星星,看月亮,憧憬着新的一年,债又少了,会变好的。一阵风吹过,大虎搂得我更紧了,“让我仔细看看我的漂亮老婆,哟,跟着我这个没用的人吃苦受累了。”
“别煽情了,皱纹倒是多了几条,白头发多了几根,还漂亮。”
“嘿嘿嘿,漂亮,咋不漂亮了,和那烟花一样漂亮,看那里,咱不用花钱就能免费看到烟花,那东西有啥用,放完就没了,转瞬即逝,还不如吃顿饺子。”
“哎呀,还学会成语了。”
“那是。”
在大虎的怀里越发的温暖,不知什么时候,我渐渐地睡着了。
一转眼,三年了,债务还了一大半。一天,我在整理散落满院子收购来的塑料瓶,邻居大婶气喘吁吁地,边指着外面边拉着我往外走,等这口气缓过来,我才听清楚她说的什么,原来是我爹昏倒在村口。我也顾不得满地的塑料瓶了,踩着它们发出吱吱的响声,一口气跑到村口。
爹已经没了气,干裂的嘴唇都发青了,一道道皱纹深深地印在额头上,记载着这一路走来吃过的苦,受过的气,身上还是那件破棉袄,手里紧紧地攥着早上去卖掉一些废品换来的8块5毛钱,是要送回来放在全家人攒钱的铁皮盒子里吧。债务又少了8块5。
走了也许就是解脱,全家人直到哭得没力气了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奔丧的邻居们可怜我们,一直劝说,爹都去了,债就不要还了,可大虎不同意,坚持要完成爹的遗愿,直到还完最后一分钱为止。
娘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没过两个月就躺在炕上起不来了,我一边照顾娘一边买进卖出日益减少的废品,大虎一直安慰我,苦日子就快到头了,将来我一定加倍偿还你,加倍对你好,这张空头支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我默默地流着眼泪,不想让娘听到。隐约能看得见一丝阳光,却不知道阳光什么时候能照耀到我们一家。
大虎还是一如既往地早起喂猪,拉货,我则是如数家珍般整理着废品,偶尔秋收时节到人家地里帮忙收割庄稼,干一点儿零活,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地积攒着早晚要去别人家的钱,一次次看着铁皮盒子里装满钱,又一次次地被掏空,我的心也像被掏空一样,渐渐地每天的劳作形成了习惯,一直延续同一个模式:攒钱——还钱,仿佛没有了自己的意识,被设置成一个固定的程序,就这么走下去。
春去秋来,5年过去了,大虎说只要卖了今年养的这些猪,差不多那150万的债就还完了,祈祷着各路神仙,让这些猪健康、茁壮地成长,加倍小心地伺候着,我对自己的爹娘都没这么尽过孝心,一天天计算着日子,催促着大虎赶快卖了它们,大虎倒也沉得住气,再等等,再过几天,再长些膘。
终于,联系了买家,称好了重量,一头头猪拉上车,一叠叠钞票换进来。大虎取下一直不曾离身的钥匙,打开炕头的木柜子,在最下面一层扒开外面的破衣服,取出藏在最里面那个积累全家汗水的铁皮盒子。
娘躺在炕上侧着身,看着大虎和我一张两张抚平纸币上的褶皱,一毛一块地数起来,娘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靠着墙慢慢地坐起来,也帮忙清点,随着大虎接过我和娘手里数好的钱,加在一起正好是最后一笔欠款,还多出3块2毛,娘掏出一块白底蓝花的四方手绢,小心翼翼地将钱包好,生怕它随时长出翅膀飞掉似的。
娘非要亲眼看着这最后一笔钱还完,所以我们搀扶着她,走到最后那两位债主的家,看着他们确认钱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数目都对,你们真是辛苦了,太不容易了,原本没指望这笔钱能还上的,你们……”,爹的账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在5年零13天之后终于划掉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娘早就忍不住眼里的泪水,大虎也一改往日的坚强,无声地哭泣着,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娘说要告诉爹一声,就在离爹的坟头还有几步的距离时,娘突然挣开我的手,蹒跚着大步向前走去,一下子扑在爹的坟前,放声大哭,像是要把这期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煎熬都释放出去一样,“他爹,你看见了吗,你的债,儿子都替你还清了,你在那边可以安心了,我这就来陪你。”
娘也去了,与爹不同的是,娘的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那么安详,破棉袄里的棉花也像解放似的随风飘扬。家里只剩下大虎和我,我们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心里也空落落的,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茫然地看着大虎,大虎心有灵犀地靠近,用他那结实的臂膀一手搂着我一手掏出一张泛黄的纸,说是给我的情书,让我打开看看。
他会写什么情书啊,平时连句肉麻的话都说不出口,还情书嘞,我轻轻地打开纸,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债还完要给老婆买一件新衣服;债还完要让老婆天天吃到肉;债还完什么活都不让老婆干;债还完……
写了十几条债还完以后要做的事,这个傻瓜,说是平时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想想家人,想想老婆,拿出笔写下将来希望做的事情,感受着眼前这个傻瓜的体温和心跳,我知道我这辈子是离不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