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哥

小时候，后山的荔园，白天，是我的乐园，晚上，却是我的梦魇。在那梦魇的岁月里，多少个寂静的夜晚，他－哑哥，给惊恐的我心安定。

偏僻的居所，夜幕来临，风起，叶婆娑，黑黝黝的林子，那月下摇曳的叶梢我以为鬼魅，心就渐渐地惊。那时我很小很小，常在朦胧的灯下、八仙桌上看书，弟弟常常在一旁，妈妈基本是忙碌着什么；而他，我的哑哥，那个比我父亲还大两岁而没血缘关系的堂兄，常常坐一旁默默看，偶尔依依呀呀地，我听不懂，他比划着，我还是不懂，他就写，写的那些古体字，年幼的我只能蒙一个是一个。有他在，我的心会定，我太怕那夜色，多希望他坐久点，但他是坐坐就必须走的。

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哥哥姐姐是住校的，偌大的家园，常常就妈妈、我与弟弟。自小，母亲给不了我安全感，倒常常给我造成恐惧的阴影。

哑哥常不期而至，带着他的乌龟，蛇，老鼠，黄鳝、泥鳅，都是些美味的东西。不懂言语，但分明感觉他的喜悦，那些都是他的劳动成果。村头村尾，田里山上，常常有他的身影，他是捕蛇能手，捉鼠专家。那些东西，多半让他带去赶集卖掉，其余的，常常兴冲冲地提着上我家，让我们尝鲜。一次，他在野外捉到一只大乌龟，手舞足蹈，兴冲冲地跑进院子，比划着让我去找个木盘来装。我找来木盘放在八仙桌上，他把乌龟放进木盘，我想去摸，他依依呀呀地制止，指指天，指指灯泡，跺跺脚，我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哑哥意犹未尽，沉浸在喜悦中，不断地依依呀呀，良久才在夕阳中离去，离去时，还满是担心的情绪回头看看八仙桌旁的我。在他的肢体语言暗示中，我不太敢靠近乌龟。等妈妈乘着暮色归来，她才用语言揭开我的不解，原来哑哥是说我不能乱摸乌龟的头，否则让乌龟咬着了手指，乌龟是死命不肯松口的，要敲锣打鼓，闪电雷鸣的声响，才能把乌龟吓松口。估计哑哥是担心年幼的我让乌龟咬着手指了，故不断的尝试让我明白。乌龟后来当然就成了我们的盘中餐。

我家那时远离村子，在村尾，而哑哥，那时跟着几个城里的知青住在公社大门所对村头。节日里，妈妈会让我捧着碗做好的肉送去给村头的哑哥。节日里，多半是妈妈提前跟他说让他上我家吃，但哑哥常是吃饭时间到了还不来，妈只好让我送过去，估计他总是不想打扰我们一家子。走进长长的屋廊，常会先碰着一两个知青。城里的那几知青，已经开始留长发了（在如今也不算长吧，但那时的稍微长点发的男青年都比较少见），穿着喇叭裤，哑哥土布衣衫无异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不久，知青们陆续回城了，偌大的知青居所村里自然就收了回去，哑哥就作为五保户被安排到村中牛栏旁的一间泥砖屋。

一条能容两车的公路穿过村子，左上基本是居家，偶尔一两处牛栏。右下或是牛栏或是菜园或竹林。竹林偶尔静谧，一时又潇潇，那是想象的惊恐来源，最怕的，其实莫过于牛栏。惊恐的来源，很多来自村子里三姑六婆四姐们的谣言。我自小文静，不爱闲语，基本不是村里小姑娘的玩乐对象，燕子比我大一岁，性情外向，有个当信用社主任的父亲，奇怪的是，她常来找我玩。那夜她找我去镇里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在燕子家门外分别后，我得独自归家了。雨丝儿飘着，地湿漉漉的，快到家门口，见家门开着，在夜色中，这是极少的现象。我正纳闷，见昏弱的灯光中，母亲站在门口，一见我就嚷：冤哉，你可回来了，吓我半死，你路上见着什么没有？我摇头，又摇头。我本以为母亲要责怪我小小年纪擅自在夜色中行走，不想她倒忘了责怪我，转头去邻居探听什么消息去了。隐隐约约中，我大致知道，就在我回来的路上，大概1小时前，夜雨中，从牛栏中冲出个2米高的身影，对一年轻的村姑娘（表嫂的妹妹）袭击，死掐着她的脖子不放，她狂呼乱叫，惊颤了夜色，把附近的村里人的脚步惊引了去，那狰狞而高大的黑影，遁入牛栏，村里人打着电筒寻遍整个牛栏，哪有黑影的踪迹。于是，村人在询问姑娘的当儿，得知她没得罪人，只得罪鬼，据说她前两天曾在西岭砍树时把一”金瓮“（装死人骨骸的瓮）不慎砸烂了。村民认定那是鬼魅来找她报仇了，于是，整个村庄都在雨夜中惊恐。

自此，年幼的我夜里每经过牛栏都惊恐，每每都心里不断地给自己壮胆：不怕不怕啰，我有哑哥在。心里想，他就住在牛栏旁，仿佛他是我的保护神，即使后来上了初中上夜校时，他已死去，我仍然以此为自己壮胆，仿佛他的魂在那，也会保护我。

哑哥依然故我地捉蛇灌鼠，他将他那些捣鼓来的五颜六色的蛇、粉红嫩美的雏鼠，有时会用高浓度的米酒分别泡了送过来。雏鼠大都用透明的玻璃罐泡着，一目了然，我看了就心惊。五颜六色的蛇我看不到，想象着那床下的瓦罐中会否沿出美蛇来，也偶尔心惊惊。那时，幼小的我只知道怕那些东西，全然预想不到多年后，已故的哑哥的蛇酒，为我婚后严重劳碌损伤的身体康复奠定了基础。

具体哪年忘了，某夜，母亲眼睛湿润，对我说哑哥已死了，早年改嫁到20里外的哑哥的母亲梅，白头人送黑头人，难怪我昨天不是圩日也看到走在路上的伯娘，原来是匆匆赶去看她那垂危的哑子。每每趁圩的时候，伯娘梅会来看看她那不舍的哑子，年老的她，总是直着身子，急急地走在路上，看完哑子的她，会来我家，带来她在圩上买来给年幼的我与弟弟的零食。

哑哥捉蛇几十年，蛇咬他无数，从不当回事，总是用自采的山草药一敷了事，也从没让毒蛇毒倒过。据说，临死前，他去西岭捉蛇，遇着一难得的大蛇，追捉间无意砸烂了金瓮，蛇溜了，他悻悻而离，几天后，惦记那溜走的蛇，再去那地找，结果找是找到了，却让它咬了，回来他以为没事，照旧用自采的山草药一敷，然而，这次永远被蛇毒带走了。。。熟悉他行径的村民说那蛇毒不至于毒死他，说足以令他毙命的是那他无意间砸破的金瓮。他走了，那些一泡经年的蛇酒依然在我的家中。某日，一团团色彩斑斓的蛇骇然出现在我家猪舍的食槽里，吓得我魂飞魄散，飞也似地穿过院子窜进大厅，把妈妈吓了一跳，我语无伦次地说：蛇。。。蛇。。。妈妈大笑：那是我在酒罐里倒出来的东西，你怕什么。惊魂未定之际，才知道妈妈把酒滤了出来用玻璃瓶装了，把蛇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