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诺·布扎蒂小说:七层楼
3月的一个早晨,乔瓦尼·柯特坐了一夜火车,来到了那家著名的疗养院所在的城市。他有点发烧,但仍决定拎着自己的小包,从火车站步行去医院。
尽管乔瓦尼·柯特病情很轻,还处于早期,别人却劝他去这家著名的疗养院。这所疗养院专门诊疗他得的这种病。这意味着,这里的医生医术高明,设备针对性强而且疗效好。
从远处看到了疗养院——他根据某本小册子上看到过的照片认出了它。疗养院给乔瓦尼·柯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楼房呈白色,有七层高;整幢楼被一系列凹室分割开,使其具有一种医院的模糊象征。楼房四周树木环绕。
经过医生的简短诊治——后来还进行过一次更彻底的诊治,乔瓦尼·柯特被领到第七层顶楼的一间舒适的房间。屋里的家具轻巧而又精美,壁纸也一样,还有木制扶手椅和色彩鲜艳的坐垫。风景也是该市最美的景色之一。一切都很宁静,令人愉快和放心。
乔瓦尼·柯特立即睡到床上,打开床边的台灯,开始阅读随身带的一本书。不一会儿,一名护士走进来,看他是否需要什么东西。
他什么都不需要,却乐于同那位年轻妇女聊天,向她打探一些疗养院的情况。这时他才得知疗养院有一个特别古怪的做法:这里的病人是按病情的严重程度分楼层住的。七楼或者说顶楼供病情特别轻的病人住。六楼也是给轻病号住的,但这些病人需要一定的关注。五楼住的是一些重病人,依此类推,逐层往下。二楼是给病情很重的重病人住的。一楼住的是无法医治的病人。
这一与众不同的制度除极大地方便了普通护理外,还意味着:只受到轻微感染的病人不会因隔壁濒危的同类患者而感到忧虑,并能使同一层楼的气氛保持协调一致。当然,治疗也会因楼层而异。
这意味着病人被分成相互关联的七个等级。每一层楼就是一个被分隔开的世界,都有其特有的规定和习惯。由于每层楼分别由一个医生负责,治疗方法就产生了细微但明确的差别,尽管疗养院院长一开始就为这一套制度制定了一个基本方案。
乔瓦尼·柯特不再感到发烧了。护士一离开,他便走到窗口往外看,不是因为想看这座城市的景色(尽管他并不熟悉这座城市),而是希望通过窗口看一眼住在下面几层楼的病人。楼房的结构(因为有大凹室)使他有可能看到下面的情况。乔瓦尼·柯特特别留意一楼的窗户,它们看起来距此甚远,他只有歪斜着头才看得到。他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窗户大多被灰色的活动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
但柯特的确看到了一个人,一名站在隔壁房间窗旁的男人。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心里都产生了一种同情感,但又不知如何打破这种沉默。最后,乔瓦尼·柯特鼓足勇气问道:“你也是刚来的吗?”
“哦,不,”这个邻居说,“我已经来了两个月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如何继续这场谈话还没有拿定主意,然后才补充说:“我刚才在看我楼下的弟弟。”
“你弟弟?”
“是的。真怪,我们是同时来的,但他病情转坏——现在已到了第四了。”
“什么第四?”
“第四层楼,”那男子解释道。他说出这四个字时,声音里流露出的神经质和恐惧让乔瓦尼·柯特也隐约吃了一惊。
“但如果那样的话,”柯特用一种一个人在谈论一些与已无关的悲剧事件可能会有的轻松心情继续问道,“如果第四楼的情况已经那么糟糕,他们又让什么人住第一楼呢?”
“嗳,等死的人。那儿的医生没什么事情可做,只有牧师。当然……”
“那儿的人不多吧,” 乔瓦尼·柯特插话道貌岸然,仿佛希望得到证实,“几乎所有的百叶窗都放下来了。”
“现在是不多,但今天冒昧曾有很多,”那人回答时淡然一笑。“关上百叶窗的房间都是刚死了人的房间。就像你所看到的,其他楼的房间的窗户都是开着的。对不起,”他继续说着,同时慢慢转回屋里,天气好像很冷了。“我要回到床上去。祝你一切顺利……”
那人从窗沿上消失并牢牢地关上了窗户,屋内亮起了灯光。乔瓦尼·柯特仍然站在窗口,眼睛固定在一楼那些低垂的百叶窗上。他怀着变态的紧张感凝视它们,努力去想像将病人送去等死的、令人恐惧的一楼里那些可怕的秘密。他松了口气,他离那里还远着哩。此时,茫茫夜色悄悄笼罩到这座城市上空。疗养院的无数个窗户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举行舞会而点亮的一栋大房子。只有位于悬崖脚边一楼的那几十个窗户,依然一片幽暗、空寂。
乔瓦尼·柯特对医生的诊治很放心。作为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他已暗自做好接受不利的诊断结果的准备。假如医生把他安排到了下一层楼,他也不会感到惊奇。
然而,尽管他的病情在其他方面还令人满意,体温却没有丝毫下降的迹象。但医生却令人感到愉快。医生说,他确实染病了,但很轻微,也许只需两三周便可以治愈。“那么我还是住七楼?” 乔瓦尼·柯特这时焦急地请求道。
“当然!”医生回答道,一边用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以为会去哪里?也许去下面四楼?”他开玩笑似的说,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荒唐的想法。
“我为此感到高兴,” 乔瓦尼·柯特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在生病时总爱往最坏处想。”实际上,他还是住在原先安排给他的房间里。后来的几个下午,在允许他起床时,他结识了几位病友。他小心翼翼地接受治疗,将全部精力集中于迅速康复。然而,他的状况似乎仍无改变。
大约十天之后,七楼的护士长来看乔瓦尼·柯特。他想请柯特帮个忙,纯粹是私人间的帮忙。有一位妇女带着两个孩子第二天要来住院,柯特的隔壁有两间空房,但还需要一间,柯特先生是否介意搬到另一间同样舒适的房间去住呢?柯特先生自然没有异议,他并不介意住哪个房间,实际上,那儿还可能有一位新的更漂亮的护士呢。
“非常感谢,”护士长说这话时微微鞠了一躬,“虽然选中你,但像你这样的人做出如此高尚的举动并不令我感到意外。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大约一小时后就开始给你搬东西。顺便说一声,房间在下一层楼。”他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补充道,仿佛这只是一个疏忽了的细节。“遗憾的是,这层楼没有别的空房了。当然,这完全是暂时的安排,”他看到柯特突然坐起来,正要提抗议,便赶紧补充说,“只是暂时的安排。一有空房你就会回到楼上来,只需要两三天时间。
“我得承认,” 乔瓦尼·柯特微笑着说,以表示他并没有像孩子一样感到害怕,“我得承认我对这种特别的换房丝毫不感兴趣。”
“但这与医疗毫无关系,我非常了解你的意思,但在这种情况下,这只是为那位不愿与子女分开的妇女做件好事……现在请,”他坦然地笑着补充道,“请别产生另有原因的想法!”
乔瓦尼·柯特就这样来到了六楼。尽管他相信这一换房并不等于他自身病情有所加重,但一想到在他和健康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之间现在有了一道明确的障碍,他便感到不快。七楼是一具中转点,同社会还有一定程度的接触,它可以被看做与正常世界之间的某种连接物。但六楼大部分已经真正是医院的世界了:这里的医生、护士和病人自己的态度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这层楼的病人真的有病,尽管还不是很严重,这是大家都公开承认的。乔瓦尼·柯特从与他的邻居、工作人员和医生开始的谈话中便了解到,七楼在这里被认为是给外行人预备的一个玩笑,全是装模作样和异想天开;只有在六楼,事情才开始变得真实可信。
然而,有一点乔瓦尼·柯特是意识到了的,他要想再回到从医学上讲他真正属于的那层楼去肯定会有一些困难。为了回到七楼去,他将不得不激活这里的整套复杂的机制,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变动。很明显,假如他不坚持,没人会想到让他回到顶楼去,会想到他“差不多好了”。
于是,乔瓦尼·柯特决定不放弃理应属于他的任何东西,不屈服于习惯的诱惑。他非常注意给同楼的病友们留下如此印象:他只会和他们在一起住几天,他之所以同意到六楼来只是为了给一位女士做好事,一旦上面有了空房他就会回去的。别的人毫无兴趣地听他讲,一面点头,一面却不相信。
但是,新医生的诊断坚定了乔瓦尼·柯特的信心。他同意乔瓦尼·柯特完全应该住七楼,疾病的症状绝对很轻——他把绝对一词的每个章节读得很重,以强调他的诊断的重要性——但乔瓦尼·柯特在六楼毕竟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
“我再也不想听到那样的瞎话了,” 乔瓦尼·柯特这次坚决地插话道,“你说我应该住七楼,那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没人否认这一点,”医生反驳说,“我不是作为医生在劝你,而作为一个真正的朋友劝你。如我所说,你病情轻微,甚至说你根本没病也不算夸张。但据我看来,你的病与其他类似轻病号的区别在于它的待续时间更长。疾病的程度是很轻,但它完全扩散了。对细胞的破坏过程,”——乔瓦尼·柯特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凶险的名称——“对细胞的破坏过程完全处于早期,或许还没有开始,但它有影响大面积器官的趋势,我说的是趋势。照我看,这是你住在六楼更好的惟一原因。这儿的治疗更专业,而且更精湛。”
一天,他得到通知,说是疗养院院长经过与其同事们长时间的商议,决定对病人进行重新划分。每个病人的级别——姑且这么说吧——将要降半级。从一在开始,每层楼的病人将根据其病情的轻重程度划分为两类(实际上,尊敬的医生们已经这样重新划分了,不过只有他们自己这样用),这两部分病人中级别较低的那一半将正式搬到下一层楼。例如,六楼将有一半病人迁往五楼,他们的病稍微严重一点,七楼上病情不那么轻的病人将搬到六楼来。乔瓦尼·柯特听到这一消息很高兴,因为如此繁杂的连续搬迁中,他要回七楼去就将容易得多。
但当他向护士提及这一愿望时,他彻底失望了。他得知自己的确要搬,但不是搬往七楼,而是搬到楼下。至于原因,护士没法向他解释,他被划入六楼上病情“较重”的病人之列,因此,必须搬到下面五楼去。
乔瓦尼·柯特从一开始的惊喜中刚醒悟过来,便立即变得怒不可遏,他大声吵嚷,说他们在骗他,他拒绝听搬往楼下的话,他要回家,权利就是权利,医院当局也不能如此厚颜无耻地无视医生的诊断。
医生来更全面地解释事情的时候,他还在大声吵嚷。医生劝柯特冷静下来,除非他想让自己的体温升高。医生解释说发生了误会,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误会。他再次同意,乔瓦尼·柯特本来是该住在七楼的,但又补充说他对他的病情有一点不同的看法,尽管这纯属个人观点。基本上,在一定程度上,他的状况可视为需要在六楼接受治疗,因为病症扩散范围广。但他不理解为什么会将柯特划到六楼上病情较重的病人中去了。极有可能是那天上午给他打电话询问乔瓦尼·柯特的确切医治情况的秘书在抄写医疗报告时出了错。更大的可能是行政管理人员有意降低他的判断标准,因为他被认为是一名专家,但过分乐观。最后,医生劝柯特不要着急,不提抗议接受搬迁;重要的是治好病,而不是病人住哪一层楼。
就治疗而言——医生补充道——乔瓦尼·柯特当然没有抱怨的理由:下一层楼的医生无疑更有经验得多;你再下一楼,正是在本系统的这一部分,医生才大多更有经验,至少在管理当局看来是如此。那里的房间同样舒适优雅。景色同样美丽。只有从三楼往外看,视野才会被周围的大树所阻隔。
到晚上,乔瓦尼·柯特的体温也相应地升高了。他带着越来越重的疲惫感,仔细回味着这一小心翼翼的三段式推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有抵制这一不公正的再次搬迁的力量,也不再有这样的欲望。他不再抗议,任人将自己带到下一层楼。
乔瓦尼·柯特在五楼获得一个可怜的安慰,就是得知在医生、护士和患者等人看来,自己是整层楼的重病号中病情最轻的患者。简而言之,他可以自认为是这一病区里最走运的人。另一方面,在他和正常人的世界之间现在有了两道严重障碍的想法却又时时困扰着他。
春季临近,气候开始转暖,乔瓦尼·柯特却不像以往那样站到窗口去。尽管害怕是愚蠢的,但他一看见一楼那些总是紧闭着的、而且现在离得更近的窗户,便会浑身产生一种奇怪的恐惧感。
他的状况似乎仍无变化,只是在五楼住了三天之后,右腿上出现了一块湿疹,而且在后来的日子里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医生对他保证,说这东西与他的主要疾病毫不相干,世界上最健康的人也会得这种东西。用W射线强化治疗,几天就可以使它消散。
“这里不能进行那种治疗吗?” 乔瓦尼·柯特问道。
“当然可以,”医生高兴地答道,“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只不过有点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乔瓦尼·柯特暗含憎恶地问道。
“可以说是不方便,”医生自我纠正,“只有四楼才有这种设备,而我又不想让你每天上上下下跑三趟。”
“那就不能治了?”
“如果你愿意去下面四楼直到湿疹消散,实际上当然会更好。”
“够了,”乔瓦尼·柯特愤怒地尖叫起来。“我已经听够了到下面去!我宁死也不去下面四楼!”
“随你便,”医生说话时心平气和,以免激怒他,“但作为负责的医生,我必须指出,我不允许你一天上下跑三趟。”
不幸的是那块湿疹不仅没消散,而且开始逐渐向周围扩散。乔瓦尼·柯特没法休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愤怒持续了3天,但最终还是让步了。他自动要求医生给他安排射线治疗,搬往下一层楼。
在四楼,柯特注意到自己的确是个例外,心中暗自高兴。这层楼其他病人的病情当然要严重得多,而且根本不能从床上起来活动。而他却能在护士们的赞扬和惊奇声中奢侈地从自己的卧室走向放射治疗室。
他特别强调他同新医生之间极特殊的身份性质。从基本上讲,一个本该住七楼的病人实际上却住到了四楼。一旦他的湿疹有所好转,他就会回到上面去。这一次绝不能再有任何借口。他,乔瓦尼·柯特,住七楼原本就是合乎情理的!
“七楼!”刚给他做完体检的医生微笑着惊讶地叫道,“你们病人可真会夸张!我是第一个同意你应该对自己的状况感到满意的人。据我对你病历的观察,病情还没有变得太糟。但是——请原谅我非常残酷的诚实——七楼同你的病情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我同意你是最不令人担忧的病人之一,但你的确有病。”
“既然如此,”乔瓦尼·柯特说话时满面通红,“你认为应把我安排在哪一楼?”
“嗯,这的确不太好说,我只是简单地给你检查了一下,至少得观察你一周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
“那好吧,”柯特坚持道,“但你总有个看法吧。”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医生假装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自己点着头慢慢说道:“嗳!瞧,为了让你满意,我想也许可能说六楼。是的,”他又接着补充,仿佛要让自己相信自己刚才说的话是正确的,“六楼也许很合适。”
医生以为这样就可使病人高兴起来。但乔瓦尼·柯特的脸上却现出恐怖的表情:他意识到,上面几层楼的医生们骗了他。这位显然更内行、更诚实的新医生就在面前,他打心底里——这是显而易见的——想把他安置到六楼而不是七楼,甚至可能是更低的五楼!这一出乎意料的失望击垮了柯特。那天晚上,他的体温明显地升高了。
在四楼那一段时间是他来医院后度过的最安宁的一段时间。医生是个令人愉快的人,他殷勤而又开朗。他经常留下来谈论各种事情,而且一谈就是好几个种头。乔瓦尼·柯特也乐得有机会谈话,他总是转弯抹角地将话题引向自己过去当律师时的正常生活和谈论世人。他努力使自己相信他仍属于健康人的世界,他同业务圈仍有联系,他对社会重大问题之类的事情真的仍然很感兴趣。他努了力,但总是不成功。谈话最终总还是绕回到他的疾病这个话题上来。
对病情好转迹象的企盼已成为挥之不去的顽固念头。不幸的是,W射线只能成功地阻止湿疹扩散,却不能将其完全治愈。乔瓦尼·柯特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同医生谈论这个问题,而且尽量显得富有哲理,甚至用嘲讽的口吻来谈论它,但一次也未成功过。
“医生,请告诉我,”有一天他说,“对细胞的破坏过程是怎样产生的?”
“多么可怕的说法,”医生责备道,“你在哪里听到这种说法的?这一点都不好,特别是对病人来说。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好吧,”柯特反驳道,“但你还是没有回答。”
“我马上就回答,”医生高兴地应道,“对你的细胞的破坏过程,用你自己令人恐怖的话来说,对你这样轻的病情而言是绝对微不足道的。但我必须说,它很顽固。”
“顽固,你的意思是慢性的?”
“现在,别让我相信我没说过的话。我只说是顽固。但无论怎样,在轻病例中是如此。即便最轻微的感染也经常需要长期的强化治疗。”
“但请告诉我,医生,我什么时候才能指望有所好转?”
“什么时候?就这些病例而言还很难说……但听着,”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后接着说,“我明白你肯定是受到了康复这一念头的困扰……假如我不怕使你生气的话,你明白我要说什么吗?”
“请说……”
“好吧,我会把情况讲得很清楚。假如我得了这种病,哪怕很轻微,然后来到这家可能是此地最好的疗养院,我会在第一天就主动要求——我重复是第一天——去下面几层楼中的一层。实际上,我甚至会去……”
“去一楼?”柯特强作笑容暗示道。
“哦,不!”医生轻蔑地微笑着答复道,“当然不是!而是去三楼甚至二楼。下面几楼的治疗要好得多,这你是知道的。设备更加完善,疗效更强,工作人员更内行。而且你知道这所医院真正的核心人物是谁吗?”
“不是达迪教授吗?”
“完全正确。正是他发明了这里所实施的疗法,实际上这里全是由他设计的。啊,达迪,医学大师,这么说吧,他在二三楼之间上班。他的影响力从那里向外辐射。但我向你保证,它从不超出三楼,再往上,他的命令的具体内容便被掩盖了,被不负责任地加以解释。这所医院的心脏在下面几层楼,要想得到最好的治疗,你就必须去那里。”
“所以,简言之,” 乔瓦尼·柯特说话时声音打颤,“所以你要劝我……”
“此外还有别的,”医生不为所动,继续说,“那就是还必须考虑到你的湿疹。我同意它无关紧要,但它令人烦恼。长此以往,它可能使你心境变坏。你知道,心境平和对你的康复有多重要。射线治疗只取得了一半成功,原因何在?这可能纯粹是偶然,但也有可能是射线的强度不够。三楼的设备功率要强得多。治愈你湿疹的几率也大得多。关键在于治疗一旦开始,最艰难的部分就已结束。一旦你真的感觉好些了,就绝没有理由不让你再回到这里来,或者实际上回到更高的楼上去,根据你的‘功绩’,回到五楼、六楼、甚至可能回到七楼……”
“但你认为这会有利于加快我的康复吗?”
“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我已经说过,我要是处在你位置,我会怎么做。”
医生每天都对乔瓦尼·柯特讲这样的话。最后,由于对湿疹引起的不便感到不耐烦了,他决定接受医生的劝告搬到下一层楼,尽管他本能地不情愿去下一层楼。
他立即注意到,三楼洋溢着一种影响到医生和护士的特别的欢乐气氛,尽管这一楼治疗的病人的病情都很严重。他还注意到这种欢乐气氛与日俱增。他心里充满好奇,同护士刚一熟悉,便问她们究竟为何如此高兴。
“哎,难道你还不知道?”她应道,“三天以后,我们就要去度假了。”
“度假?”
“是啊。整层楼关闭十四天,工作人员出去享受享受。每层楼轮流放假。”
“那病人怎么办?”
“还留下少数几个人,因此两层楼合为一楼。”
“你的意思是将三楼和四楼的病人合在一起?”
“不是,不是,”护士纠正他的话,“三楼和二楼。这层楼的病人将去下面。”
“去二楼?” 乔瓦尼·柯特问道,他突然间面如死灰。“你的意思是我必须去下面二楼?”
“是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两周后回来时,你也回到这儿来,还是这间屋。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令人感到如此害怕的。”
但是,乔瓦尼·柯特仿佛本能地接收到了某种奇异的预警,他被吓坏了。但他既然难以阻止工作人员去度假,就只好相信用更强的射线进行新的治疗会对他有好处——湿疹差不多已消散了——他不怕对这一新的搬迁提出正式反对。他不管护士们的戏谑,坚持要在他的新病房门上贴上“乔瓦尼·柯特,三楼,暂时”字样的门签。疗养院有史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们的事情,但医生并未反对,因为害怕禁止这样一点小事会对乔瓦尼·柯特这样非常敏感的病人造成严重打击。
这毕竟只是个等待十四天的问题,不多也不少。乔瓦尼·柯特怀着执拗的渴望心情,开始计算天数。他一连几小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凝视家具。家具不像上面几层楼那样舒适和现代,而是更笨重、更阴暗、更庄重。他不时凝神倾听,以为自己听到了那垂死者的、“该死”的那层楼传出的声音——死神行动时隐隐约约的声音。
自然,他发现这一切非常令人沮丧。他的烦乱似乎加剧了他的病情,他的体温开始升高,持续的虚弱状态开始对他产生致命的影响。透过窗户——窗子几乎总是开着的,因为时已仲夏——他再也看不见屋顶,甚至连房屋也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周围树木组成的绿色围墙。
一周之后的一天下午,大约两点钟,护士长和三名护士突然闯入他的房间,还带着一辆手推车。“准备搬家,好吗?”护士长快活地问道。
“搬什么家?” 乔瓦尼·柯特有气无力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过了一周,三楼的工作人员还没回来,对不?”
“三楼?”护士长不解地重复道,“我接到的通知是带你去一楼。”他拿出一张搬往一楼的印刷通知单,上面赫然地达迪教授本人的亲笔签名。
乔瓦尼·柯特的恐惧终于爆发了。他以愤怒的长声尖叫宣泄着近乎恶魔般的狂怒,整层楼都充满了他的尖叫声。“请小点声,”护士们哀求道,“这儿还有别的情况很不好的病人。”但这根本不能使他平静下来。
最后,二楼的医生、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出现了。在了解了有关情况后,他看着那张通知单,听乔瓦尼·柯特讲述他个人这些天来所遇到的事情。然后,他生气地转身朝着护士长,告诉护士长出了差错,他本人没有收到这样的通知,这个地方现在已有一段时间简直是糟糕透顶,他自己对目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最后,在对下属说完这些话后,他很有礼貌地转身对着病人,一脸的歉意。
“但是很不巧,”他补充道,“不巧的是达迪教授大约一小时前离开了医院——他将要离开几天。我非常抱歉,但对他的命令又不能视而不见。他会第一个为此事而后悔,我向你保证……荒唐的错误!我不理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乔瓦尼·柯特已开始可怜地颤抖起来。他现在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心里只像小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他低缓而绝望的啜泣声在整间屋子里回响。
由于这一令人诅咒的错误,他被迁到了最后的安息地。按照最严格的医学观点,就他的病情而言,他即使不住七楼,也基本上适合住六楼啊!事情如此荒诞以致乔瓦尼·柯特时不时只想放声大笑。
下午的温暖在城市上空静静流动,他伸开四肢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树林的绿色。他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真实的世界,一个四壁是消过毒的磁砖,充满了死一般冰凉的走廊和幽灵般的白色身影的世界。他甚至以为自己通过窗户所看到的那些树叶也是虚幻的。最后,他注意到那些树叶一动不动,便确信无疑了。
这一念头使柯特感到苦恼,于是他叫来护士,要他的眼镜。由于近视,他在床上不戴眼镜,到这时,他才安心了一点:眼镜片证实那些树叶是真的,它们在微风中抖动,只不过很轻微。
护士离开后,他静静地度过了半小时。六层楼,六道牢固的障碍——虽然只因为一个官僚主义错误——无情地压在乔瓦尼·柯特的心上。需要多少年(因为现在显然是以年来计算的问题了)他才能爬回那悬崖顶上去呢?
为什么房间突然变得如此黑暗?下午才过一半。乔瓦尼·柯特感到一阵奇异的倦意使自己麻痹了,他竭尽全力掉头去看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3点30分。他将头转向另一边,看到那些活动百叶窗正按照某种神秘的指示缓慢下落,遮断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