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中的密码
咽喉癌的末期，他日复一日地化疗，然而癌细胞仍在扩散。他早早切除了声带，这个学富五车曾在讲台上口惹悬河的教授，终于如一只寒蝉禁了声。
我是他的情人，与他相差二十四岁，刚好两轮。他是做我父亲的年纪。然而，我爱上了他，也许是他的儒雅，也许是他的睿智，仿佛他真是一杯醇厚的葡萄酒，他所有的优点都在杯影之中熠熠发着光。他的原配妻子才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他不止一次这样告诉我，企图以此使我消退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我往往微笑着听他说，也默默地承受着早已逝去的女人露着欢颜的照片藏在他钱包里头。
26岁，我在他的指导下从古代文学史专业顺利拿到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他不是爱我的，但是他宠着我，宠着，保尝不是一种爱呢?他是老烟枪，我没有劝他戒烟，我只是替他煲滋润的糖水。他最终对我说，我们一起生活吧，你是惟一一个没有要求我改变的女孩。于是，我做了他的情人，与他同居一处，也许因为真的爱他，即便鳏夫，我也没提过要求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我如此忍让，一心与他执手到老，然而好景不长，高校组织体检，他居然被查出咽喉癌晚期。他像无事人般安慰我，五十而知天命，我都五十多岁了。
现在他已经离去了，我的悲伤逐一沉淀下来，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何在弥留之际，抓住我的手掌，费力地在我的掌心划了六下。一年后，我才能够情绪稳定地整理他的遗物，也开始能够接受身边对我表示好感的男孩。男孩曾与我一起在他最后的日子里陪伴过他。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他最后的日记。
“片言只语，不成系统，但足够记录爱。”他这样写在扉页。
“我在报纸上提前登了一则广告。”广告内容被他剪贴在下面，单薄微微泛黄的报纸似乎承载不起内容的厚重，随着我手指瑟瑟发拌。
“某女，26岁，硕士毕业，不幸丧夫，貌美心善，拥有百万家产，寻觅有缘人共度一生。”
看到这里，我滚下了硕大的泪，不禁又悲戚而笑，他怎么也会信这个。他过去不是讪笑过那些刊登在杂志边角的征婚启事吗?一个人若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时侯怎会越活越倒退呢?百万家产，的确，他给我留下了毕生的积蓄。丧夫，莫非他早已在心中认可了我是他的妻?
“桐桐，你别笑我。每日，都有男人上门应聘，我逐一安排见面。他们都以为我只是替守寡的女儿物色对象，空口对我许诺会多爱你。”
“那些为了百万家产而不是为了你的才华与善良而来的男人，我一眼就能甄别。我跟女人一样相信直觉。直到有一天，我早年一个学生出现，他一眼便识破了我的心事，他说，教授，您是为了你的爱人征婚吧?我没有说话。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让我知道了一个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桐桐，说实话，活到这把年纪，我还是能听出虚情还是真意的。”他说，为了他，教授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不知道，我苟延残喘这一年半载，都是因为我放心不下你。我想为你物色一个对象。也许我是不够爱你，不能像爱前妻一样爱你。又因为你的年纪与我女儿相仿，假如我有一个女儿的话。我无儿无女，我不小心混淆了对待妻子与对待女儿的感情。有时候也用父亲的口气来苛责你。”
我的眼睛又一次水气氤氲。我想起我平日不节制地买许多衣服鞋子的时候，他数落我铺张，虚荣，我怨恨他待我吝啬，还设想假如他真的爱我，一定不计较。可是一个把所有财产都留给我的人，他对我吝啬吗?
“我过去，待你的方式严厉，只是想纠正你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也许我是错的，我也不该改变你什么。人只是这么一世，不如尽兴，你是这么想吗?现在，我只是想找一个可靠之人，代替我照顾你，像父亲，像兄长，像爱人。”
他并没有错，如今我也遵循着他所有的习惯生活，这不是生活在他的影子里，我只是发现他是离传统与美德最近的一个人。我也想如他一样。他的肉体已经长逝，但灵魂依旧在我心中鲜活。
“所以，我安排我相中的人偶遇你。”
那天，他给我介绍说，有一个远房侄子来照顾他。这远房侄子，仔细看起来，眉眼也酷肖他，我便没有疑虑。
“你当真相信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桐桐，你有时候这么单纯，我真不忍离开你。”
“桐桐，今天你又哭了吧?哭得这么伤心，医生说，我能活这么久已是一个奇迹。我不能说话，但是我听得见他说着我想要说的话，安慰着你。多好的两个孩子，这样陪在我的病榻前，若是我的一双儿女多好。”
我也想我是你的女儿，我的父亲，兄长，爱人，为何你的爱竟是这样深沉厚重，无微不至呢?我抹了一把眼泪，调整呼吸，尽可能从容地阅读下去。
“你最近老是哭。你应该感到幸福，我这样爱你，你应该好好活下去。何况，在照料我的事情上，你们已经有了坚固的友谊……”
“他能照顾你的，你喜欢他便嫁，若不喜欢他便将他留在身边。他能为你将生活安排妥当……”
”我看得出，你已对他有感觉。也许是你没有发现，其实，你是一个小女孩，你需要依赖，你并不能好好地照顾你自己……而他愿意照顾你。我百感交集，醋意不能说是没有，但是更多的是宽慰。”
“我已经不能说话，关于遗言……我会用此生最后一点力气在你掌心划六下，代表六个字，答应我，嫁给他。”
看到这里，男孩紧紧抓住我的手，而我已经泪流满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