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
那些年梨花白胜雪,花蕊淡黄如蝶。梨树下弥漫了我的足迹,错落着渴盼的身影,但我不是梨花错的过客,只是对的戈多。
在梨树下消磨的时光不是为葬花。那种浪漫情怀于我而言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小得还不大认得它,妈妈也没有为我种下多愁善感的种子。我的这一世也不是为还谁的眼泪,好像就是为等待梨花落,渴盼梨儿生,进而渴盼梨树旁的枣儿红火,我从不见枣花,它只是以绿疙瘩的形式突然映入眼帘。偶尔也会渴盼夏日阵雨凉风,冬日暖阳白雪,秋日野草果蔬,春日花开轻盈。梨花开的日子,虫儿飞,嗡嗡嗡;花儿飘,沙沙沙。那时不知人生漫长短暂,只知它大概就是这样无忧无虑,没有奔走徘徊。不知远方到底多远,反正我是不会去到那里。我只要在这里玩耍,在这里宁静,最终走进花魂里。
岁月经不起昼夜轮回。那样勤劳的梨树再也结不出曾经的人参果,后来索性连花也不开了。终于没能挡住优胜劣汰,它以十分苍凉的姿态倒在路边。我再也不是它的蜂蝶,也不是弃她如敝履,只是数年轮也许更有趣。我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数下去,还没等我弄清它的交叉重合究竟怎么算时,家里迎回了命途尽头的爷爷。那时我竟不知尽头意味着什么,只道是如花落明年还会发。但是家里顿时忙碌凄惨起来,所有人都偷偷的抹眼泪。爸爸闷在被子里,哭的肝肠寸断却听不见声。我偶尔也会想也许我该哭一下,隐约觉得再也见不到背我抱我、种菜栽瓜、陪我玩耍的爷爷了,但悲伤竟传不到眼底刺激不太发达的泪腺。见到爸爸终于回来,苦撑了四天的爷爷毫无遗憾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白色充斥眼睛,当黑色棺材走向地下,我读懂了所有的“他走了”。
我再也不敢去老房子,我觉得爷爷就在里面。我突然很相信魂魄,但相信它是极其恐怖的样子,直到现在。然后我怕极了黑夜,在浓黑间到处都变成了未知,又仿佛到处都影影绰绰。
我在梨花不再纷飞的季节突然变成了胆小鬼,我所有的无知无畏骤然消失。也许我明白了人生无常,也许还是不懂,只是死亡的概念突然进入我的生命,我只是不知该以怎样的心境、姿态去面对它,那是我不曾想过的事。后来我才明白生老病死都不由人,一切都在突然间。
麦子成熟了,田间一片黄澄澄。丰收,所有人都合不拢嘴,马不停蹄的做准备工作。而我家突然陷入一片慌张、焦急、伤痛之中——爸爸全身瘫痪。顶梁柱突然倒下,一切都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妈妈拉着架车带着爸爸到处求医,姑姑表哥帮忙收麦。爸爸在堂屋躺着输液时,我趴在旁边,拉着他的手,突然就泣不成声。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前几天他还在小路上驮着我哼着歌,他还在准备收麦子,现在他只说:“别哭,这不是好好的吗?”只是我感受到气氛的悲哀压抑,那是种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又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宁愿不调皮,做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也要看到爸爸充满力量的像以往一样自己从床上坐起来。我从不知眼泪竟可以来得那么汹涌又那么悄无声息,原来不张嘴也可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可能是第一次忘情的哭泣成这般摸样。我有害怕,也有幸亏。麦子囤起来的时候爸爸康复了,他不用再看着别人忙活干着急了,还能教我骑自行车了。只是时隔几年,老爹的身体竟又完全不听使唤,那是有了我双胞胎弟弟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正沉浸在他的双胞胎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从从前的瘦子一跃成为了“矮冬瓜”,没想到邻居给他起的外号竟如此贴切。那时我已读初中,十分相信医生的宣判,他会好起来。所以这么近的距离,我竟已不大记得细节,竟不如很小的时候记忆来得强烈而持久。我渐渐的变成了神经大条的情商低下的人。
有时候会想这病来得那么突然,我们都没有准备。这本就是一个病句,没有时间是等人的,没有生病是预备的,我们都是在突然中历经沧海桑田,在突然中成长成熟。只是每个人都会期盼人生路途顺风顺水,身边人都安然愉快,我也祈望所有人一世长安,永远陪在我身边。这大多只是愿望,我也会在所有的庙宇向神佛述说。
我也知道不会有人陪我向远方,只是近来才明白远方究竟在哪里。远方大抵就是在没有熟悉的身影,没有亲人递来的白鸽的地方,一个人孤寂漂泊。无论如何想念曾经的故乡,都再也回不去的远方。它在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是任人无法丈量的距离。但我仍在这样的距离之间祈望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