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友魂断朝邑滩

画友魂断朝邑滩

马黑牡

七十年代初，我们乡有十多个爱好画画的参加了县业余美术组。县上每年办两次美展，每次美展前都要举办工农兵业余作者培训班。把各单位、各乡镇的美术骨干分子，集中到县文化馆进行培训。

我们乡的吕令是个画痴，做起画来不吃不喝不睡觉。别人对他说话他也不理，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我们在一起参加培训、画画、搞创作，时间一长，对他的这一特点也都习以为常了。他人特别好，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有一次，县上组织业余作者到西安参观美展，我们乡去了三个人。到西安后，各个旅馆门前都排着长蛇阵。县上负责人看到登记住宿无望，就对大家说：“各位同志，今晚住宿，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实在没处去的留下，再想办法。”我是第一次去西安，感觉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吕令问我西安有无亲友，我摇摇头。他略一思索，对我说：“我给你找个住处。”然后领着我坐公交车到省体委，那里有他村里一个乡党工作。恰好他乡党的母亲和妹妹都在那儿，她们热情的接待了我。那晚，我在他乡党那儿住得很舒服，可他和几个男同志竟在车站的连椅上坐了一宿。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都先想着别人。

他写字画画很有天赋，学得快，进步大。他特长画国画、年画，画事物的形很准。特别是着色技能我很佩服。你若向他请教绘画的技能技巧，他会诚恳的尽自己所知告诉你。我们美术组的同志都喜欢与他切磋画艺，交流创作体会。

但他命运坎坷。家里摊上个地主成分，快到三十岁时才娶了房媳妇。后来有了女儿。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一个四口之家，全靠他一个人挣工分养活。

县上的辅导老师是西安美院油画系的高材生，素描水平堪称一流。他教我们练基本功，要每天坚持不停地画。有整块时间就画素描，有点滴时间就画速写。要求我们兜里经常装上笔和小本本，一有空就练，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我们一个乡的十几个人，组成一个美术小组，每两周集中活动一次。把自己的习作带来，互相观摩学习。这种办法很好，我们的绘画水平都得到了提高。

吕令是我们画友中最能吃苦的一个。他白天劳动，晚上画画。他的创作画在我们十几个人中最优秀，每次画展都能拿奖。我们业余美术组搞创作，办画展，是应革命形势的需要，完全自愿，不计名利，没有报酬，属于义务性的文化宣传活动。有一回在街道和各村墙壁上画宣传画，画了一个多月。只记工分，不挣钱。

吕令的妻子看他把整个心思都用在画画上，又挣不来钱，家里的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气得就和他吵闹：“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画画，画画能顶饭吃?”“你看人家邱新，养了几只羊，又加班编草帽，卖了钱，家里什么都不缺，日子过得多红火!你一分钱挣不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钱这日子咋过呀!”可他只是笑笑，从不接火。除了在生产队劳动，就是画画。

平时，他把碳素笔与画纸放在柜盖上，从地里回来，一有空就画画。可有段时间，他放一支笔，回来就不见了。再放一支，又不见了。就问妻子看没看见他的笔，妻子说：“我没看见。”他想，真奇怪，家里又没来别人，是谁把我的笔拿走了?过了几个月，他发现碳素笔怎么都在柜与墙之间的夹缝里?原来，是妻子想让他把心思用在过日子上，故意把他的笔拨下去的。

过了几年，他妻子总是吵吵闹闹，骂他是个傻子、木头人、窝囊废……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宁可舍弃妻子与女儿，也不放弃画画，就离了婚。妻子带着女儿，远嫁他乡。

移民返库时，吕画友带着年迈多病的老母回朝邑去了。这以后几年就没有了他的音讯。有一次，我碰到一个从朝邑探亲回来的熟人，一问才知道吕画友已经魂断朝邑滩。当时听了,我很震惊，吕画友才四十岁左右，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熟人对我说，吕令回朝邑后，日子过得很紧巴。他又成了家，有个儿子。但还是因为画画经常和妻子闹矛盾，最终第二次婚姻又破裂了。妻子撇下三岁儿子，独自离开了家。老母心疼儿子，着急上火，心肌梗塞病犯，不省人事，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可怜吕画友屋漏又遭连阴雨，身心交瘁。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从此一病不起。

别的人回到朝邑，自然条件好了，抓住机遇，年收两料，收入颇丰。几年时间都盖起了楼房。可吕画友就是一根筋，死心眼，一门心思画画，一直住在临时窝棚里。面容憔悴，贫病交加。在患病的日子里，靠朋友、村民接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吕画友对村干部说：“孩子让他妈带走，我的画就放在我身边，让我带着它，下辈子我定要当个画家!”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同情落泪，摇头叹息。

吕画友的悲剧，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思考：

人有个特长爱好没有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但应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条件来决定应该怎么做才是上策。吕画友之所以会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一是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好时代。他所处的年代，人们整天为了维持生活最低线而疲于奔命，哪里有多余的精力专营自己的爱好呢?另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处理好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怎么能不顾现实生活的残酷，去一味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呢?

人生在世，每行一步，都要考虑周到。权衡利弊，该争取的争取，该坚持的坚持，该放弃的放弃。按人之常情，吕画友应该先把日子过好，使家里富起来。让家人过得幸福，再考虑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不迟。话又说回来，若吕画友能碰上一个理解自己，支持自己的妻子，也许他的追求就有了奔头，当画家的理想就得以实现。

一个人的生命是渺小的。当这个渺小的生命结束了，所有的天体律动，自然变化，一点也不会因一个渺小的生命消亡而受到任何影响。但整个人类社会日新月异地向前推动发展，却都是传承了前人的善良与智慧、勤劳与勇敢、执着于追求、美德与精神……吕画友虽然最终没能成为画家，但他却用生命唱响了一曲苦苦执着的追求之歌，他执着追求的精神是令人感动的。

人在世上走一遭，都要留下点什么痕迹。否则，你这一生就白活了。这种痕迹，就是你的善良或智慧，你的勤劳或勇敢，你的执着或追求，你的美德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