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手帕
闲来无事,整理旧物时,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花手帕,落入我的眼帘,把我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四十多年前。
1969年,我高中毕业,未能读上大学,在家务农已3年多。时值岁末年尾,农活稍清闲。眼看家里柴草存量不多,父母商议要买一点稻草补充。正巧本家老伯家也有此意,于是向生产队里借一条水泥船,由阿良哥和我合伙外出买柴。
那时,农家烧水、做饭、煠猪食、填猪圈……,所用的都是农作物秸秆。我们周边村庄多数人多地少,大部分人家柴草都紧巴巴。听说青浦白鹤那边人少地多,我们决定往那边去看看。
这天,我俩吃过早饭起锚出发。时值隆冬,天寒地冻,万物萧索。我和良哥奋力摇橹,倒也不觉得寒冷。
我们沿着盐铁塘往南,转到吴淞江再往西,近午时分,来到“四港口”——此处为南顾浦、吴淞江、油墩港和东大盈港四条河流汇合之处。我们继续往西行驶了约一顿饭的功夫,看到一条往南方向的河流,就进入。往南行驶不多路程,见河东边有一村庄,房舍颇多,而田头居然还有不少稻垛未曾脱粒,可见是个地多人少的生产队。
我们把船停靠岸边,上到一家农舍问讯,果然有余柴出售。
正当东家准备拆柴垛,天公不作美,忽然飘起小雨。眼见不能成事,东家招呼我俩到他家里躲躲雨。
这户人家条件不错:三间砖瓦平房——中间客堂,两边各一间卧室。客堂后檐接出一间小屋做为厨房。家里整洁有序。男女主人约莫四十出头,一看就是勤俭、淳朴的种田人。一个姑娘十七八岁模样,清秀、文静,略显羞涩,梳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很是抢眼。说是已辍学务农。还有个哥哥在镇上小学校教书。
却说这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眼见买柴的事要泡汤,男主人安慰我们:“是转风雨,下不长的,明天一转西北风就会天好”。我们打算今天买好柴就要回去的,只带了点干粮,刚才已经吃掉;再说没带铺盖,怎么过夜?我和良哥不免焦急。男主人似乎看出我们心思,“不要紧,等歇让阿娟她娘多烧一口,你俩不嫌怠慢就一道吃点,晚上给你俩打个地铺将就一下”,男主人说得很实在,不像虚情假意的敷衍,我们也就安下心来。
冬天又是下雨,天黑得早。傍晚时分,当老师的儿子也回来了,于是吃晚饭——就是农家的标配——白粥、萝卜条。吃完以后,我想帮忙洗碗刷锅,女主人一定不准。
于是老师提议:玩扑克,打百分。这打百分的规则跟后来的打八十分类似,只是用一副扑克,做庄家的人根据自己手里牌的情况,认有某个牌(如黑桃A)的人为“朋友”,帮助逃分,另外两人则尽力抓分,因四个“5”、“10”和“K”,合起来正好100分,所以叫“打百分”。由于开始的时候“朋友”不明朗,所以蛮有悬念。我平时不大玩,门槛不精。但良哥更不在行。我和阿娟多次做“朋友”,两人配合默契,轻松过关。
玩了一两个小时,良哥说,明天还要做事,不如早点休息。女主人已经在老师的房间里为我们铺好地铺,一夜安睡无话。
第二天早上起床,果然已转风放晴,又是东家招待吃了早饭,开始拆柴垛。我和男主人装担过秤,良哥负责挑下装船。东家一家数量不够,左邻右舍都有余柴,一个多小时以后已经差不多。
就在装最后一担的时候,我一个手指不小心被担绳勒破了皮,顿时鲜血直流。在一旁凑热闹的阿娟瞅见,“喔唷”一声,立即从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帮我裹在手指上……
临开船离去时,我想把手帕拿下来还给阿娟,她坚持不允,“等好了来还给我”,她轻声说。
我依稀明白阿娟的意思。
可是,我知道,她家是翻身农民,而我是“四类分子” 子女(极“左”时期,农村中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等四种政治面貌的人物统称“四类分子”,属于“阶级敌人”,他们的子女备受歧视)。如果她知道了我的底细——我的家庭成分、我的处境,又会怎样?即使她不介意,她父母、亲戚、社会舆论,怎么能容忍!……我没有勇气去见她。
第二年,我去了云南;几来后,又回到老家。这方手帕跟着我辗转南北,始终没能物归原主。
俗话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诚哉斯言!
2000年,方泰镇并入安亭镇,我成了安亭人。次年,原属青浦区白鹤镇的西元、吴赵、龚闵三村和陈岳村的话事浜、塘湾村的杜家两个村民组划入安亭镇,成为规划中安亭新镇的基地。2002年初,我被调往镇动迁办公室,协助新镇基地的动迁工作,办公地点设在西元村(后又迁到龚闵村)。
经过大半年紧张、繁忙的工作,基地内964户动迁户绝大多数已经签约并搬迁,剩余的几户,难以满足他们的要求,需要借助多方力量协同工作。
我决定去找一找花手帕的主人。
按照我的判断,当年前我们去买柴的村庄,应该就在这个动迁基地西隔壁的蒋浦村。
那天下午,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我来到蒋浦河东侧临近吴淞江的一个村庄。
33年了,脑海中的模样已貌荡然无存:昔日陈旧、低矮的平房变成了现今新颖、高爽的楼房;平坦、宽敞的水泥路替代了狭窄、坎坷的土路……唯一没有变的是村庄边的那条河流,依然默默地流淌着。
当年留我们食宿的人家,只记得姓施。
在村口的一幢别墅外面,遇见一位有点年纪的阿婆。我向她打听,村上有没有一位施老师,五十多岁,曾经在白鹤镇上教书的。
“有啊” ,她说,“呶,你问得正巧,施老师就在伲隔壁”,她指了指旁边一座跟她家式样相仿的小楼,“不过,施老师调到青浦当校长去了,他们一家也搬到了城里”。
“那他爷和娘也不住在这里吗?”我问。
“喔,他爷过世好多年啰,娘前年也死了”
“施老师有个妹妹叫阿娟?”
“是啊,你晓得这么详细,跟他们家是亲眷还是朋友啊?”
“噢,都不是,就认得,我以前来过这里”
“哦,怪不得”
“阿娟还在村里吗?
“喔唷,侬勿晓得,阿娟嫁得远哩,在华星那边唻”
“哦,她还好吧?”
“蛮好,这女人年轻辰光长得蛮趣(漂亮),眼界高,谈朋友找了好几个,都看不中人家,快变成老姑娘了,她爷娘急煞!后来她舅妈的亲戚介绍了一个小伙子,相貌好,又来三(能干),就是远了点,阿娟娘有点舍不得,这货色倒是相中了,爷娘没有办法,只好依她。千拣万拣,总算没拣错,伊老公现在做厂长了。夫妻俩养了两个伲子(儿子),大伲子去年结婚了,听说已经养了孙子,开心煞了”
“哦,蛮好,蛮好,阿婆再见!”
我为阿娟得到好的归宿而欣慰。
但这花手帕终究是难归原主了。
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