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崖
(1)
近于黎明的时刻,天还是黑魆魆的,冷朔的风吹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我提着行李独自踏在这落满黄色枫叶的街道上,叶子骨被脚踏碎的声音是那么的凄凉。
当我决定去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寻找我亲爱的宝珍是在四个小时之前。时针刚摆过十二点,宝珍给我通了电话,电话里她那种愤怒中夹着后悔的诉说,以及那种悲恸欲绝的哭声,让我想不顾一切地赶到她身边为她分担被爱情所伤的痛苦。
按理说,我的内心此刻应该有一丝的暗笑,这个曾经抛弃了我的爱的女人,如今遭到了她所选择的爱情的沉痛一击。可我的心在流泪,为我们本该有的爱情而流泪。我难以想象宝珍流泪恸哭的脸是哪般模样,她的脸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就是一朵不败的粉莲花。
是的,我难以想象。五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改嫁到宝珍的村子,从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分昼夜的嬉闹、欢笑,一起在草丛里,在深山的野果树上,在山麓下潺潺的溪流中寻找我们的幸福和快乐。对于宝珍那个时候想要的一切东西,我从不与她争抢,害怕她嘟嘴的哭泣,所幸的是我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从来没有让她哭过。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转遍了大半个山头,摘了满满一背篓的木耳。我佝偻着身子背起背篓,宝珍一手抱着哈咪小狗,另一只手攥着一捧洁白的、香气沁人的金银花,向我们在山中的小天地奔去。那个地方是一个九十度的悬崖,最吸引我们的是那个地方有好玩的回音。我和宝珍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回音崖”。回音崖的中心很多时候都会有一丝丝的云烟缭绕,再配上一簇簇只分轮廓的墨绿的树丛,就整一个人间仙境了。这般奇丽的景致怎能不吸引我俩的欢心。
我站到悬崖边上一大块平整的岩石上,鼓起腮,尖尖地打个唿哨,而后又拖着长声音喊: “嗬----依----”。宝珍放下了挟在怀中的哈咪,对着悬崖唱起了那首母亲教给我们的《茉莉花》。哈咪像个灵巧的兔子一样,围着我们蹦蹦跳跳的。我取下背篓,从布袋里拿出省下的摊饼、红糖,一块块地喂给它吃。我看着宝珍长长的黑睫毛说:“宝珍,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啦,卓尔哥哥。”
宝珍的回答一点儿也不含糊,我站起来,转身又对着山崖“噢噢”地喊,那回声是多么的快活。
(2)
我和宝珍已经三年没见了。这个美丽的人儿今天凌晨不停地向我哭诉,她忿忿地向我咒骂她男朋友是多么的虚伪,她怀了孕又是怎样不负责任地将她抛弃。诉说的结尾,她竟用了一种女人最为泼辣的口气骂了那个可恨的男人。
这个美目娟秀的美人儿,如今是多么的可怜啊。被她心爱的男人所伤害,被她以为最纯净的爱情沉痛一击。可我的心同样也有一种被敲击后隐隐的疼痛感。这么多年我仍然深深地爱着她,尽管她身边有一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尽管她抛弃了我的爱。可现在她失恋了,并且被她的爱情折腾地恸哭,而我也正拚命地向她的城市奔去。
火车正飞驰地行驶着,我眼神呆滞地注视着向后倒去的景物。南国的空气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我似乎嗅到了这软绵的空气中夹杂着我和宝珍曾经的欢笑声,我使劲地、近乎陶醉地蹭着鼻子。
当火车穿过黑暗而深长的隧道后,出现一片生满枯草的平原,平原上的天空是一种扭曲的苍白,在这苍白里我似乎看到了一段时间宝珍病态的脸色。
我拽着母亲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询问她,“宝珍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她会疼得脸色花白?”
母亲看着我着急的样子,露出了谜底式的笑容,“卓尔,放心,宝珍得的是阑尾炎,做个小手术把阑尾割除掉就没事咯,宝珍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不,让医生割我的吧,我来替她。”我快要哭了。
宝珍的父亲也跟着我母亲憨厚的笑着。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淡定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卓尔你喜不喜欢我们家宝珍呀?”
“当然喜欢。”我回答一点儿也不含糊,就像那天宝珍在回音崖回答我一样。
“那等你长大以后我就把宝珍嫁给你。”
我高兴地连蹦带跳跑到宝珍得病床前,给她削了一大大的苹果。
(3)
她爸爸说等我长大了把宝珍嫁给我。
可是在一个狭窄的煤渣路上,宝珍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她又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像许愿时那样闭上了眼。她说,她将来要嫁给这个如今抛弃了她的男人。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陶醉在她的幸福中。
人有时候总是设法忘掉每个伤害过自己的人,可是每次在想忘记的那一刻,却在心底又一次深深地记下了她的名字,或者又一次在心底深深地烙下了那张熟悉的脸。我就是这样在每一个黄昏用忘记的刀把心底刻成了宝珍微笑的面孔。
“大哥,要不要吃点饼干。”对桌的女生拿着饼干向我示意着。这女生看了让人有种惊悚的感觉,黧黑的脸,厚而大的嘴唇,看起了着实不符合实际,额头上还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痤疮。
“噢,谢谢,刚吃过了。”我习惯地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我讨厌这厚厚的眼镜,它让我自卑过,也曾让我觉得我的爱情不在我的人生状态里。或许我的宝珍是因为这个而选择了别人。
“好吧,这样坐着怪无聊的,我们聊聊天吧,额,大哥,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是吗?我心里想着。这个女孩很爱笑,尽管她有张丑陋的脸,或许她曾有过自卑,和我一样的自卑感,那么我就应该明白在我们的胸脯下有一颗同样真诚、善良的心在跳动。我向她讲诉我和宝珍的高中。
在我们十五岁的的暮冬还下了一场雪,当我用黑炭给雪人做上最后一颗眼睛时,或许是热的原因,宝珍脱下了她臃肿的红色皮袄,穿着一件单薄的紧身毛衣。她抬起手臂擦着汗珠,紧束的腰带立即勒出了她身躯的曲线。刹那时,我的心动了一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我扔下铁锹羞愧的跑回家。那时,我便真正的感觉到我对宝珍的喜欢已经是恋爱的那种了。
以后的日子我总是喜欢刻意的见到她,会在窗台前,会在楼梯口,凡是她常走的路上都会有的等待的身影。有时候我会羞涩地给她一块烙饼,或者我妈给我煮的鸭蛋。
一个男人将自己对女人的爱隐藏的太久,那么他将失去她,在漫漫的日子里,这个女人会把他的爱当做兄妹之爱或者朋友之谊。在村头的煤渣路上,树影婆娑。我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宝珍低垂着的、微微闪动的黑睫毛和红润的一侧脸颊,“宝珍,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她告诉我一个没有料到的消息,她说她有男朋友了,她说将来要嫁给他,说我永远是她的卓尔哥哥。
我问她为什么要选择他,她淡淡地说,心里对他有一种心动的感觉,害怕失去他。
我一个人跑到了回音崖,攥紧了拳头,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线条分明。我扯着嗓子怒吼着,
那回声震得我耳根发瑟。我恨那个只读了一年高中的黄毛小子。
高考后,她跟他去了南国的大学,我去了遥远的北方。
(4)
黎明的晨曦又一次划破黑夜时,我告别了那个丑陋的女孩,不,是内心美丽的姑娘,踏在了宝珍生活了三年的城市。我的心跳了起来,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了,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呢,会是当年那个低眉含羞的模样,还是一个充满成熟女人味道的样子,或者是肚子微凸的妇女形象。
我再次听到宝珍悲恸的哭声是从我的怀里,宝珍的眼泪浸湿了我整个胸口的衣襟。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说:“卓尔,你可以不用掩饰的嘲笑我,尽情地嘲笑吧。”她明显的激动了。
在宝珍埋头哭泣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了她,身子没有了当年的娉婷之美,开始发福,有点儿胖了,脸蛋儿发黄。
我为宝珍感到悲哀,从她十九岁的脸上我看到了女人特有的成熟,还有她眸子里闪着一种女人尖锐的刻薄,所有符合她年龄段的朝气、光泽与激情消失殆尽。但我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在她耳鬓低语道:“你爸说等我长大了就把你嫁给我。”
宝珍又一次哭了。我忽然间感觉到有一股重力正压向我的身体。
宝珍向我说了她的恋爱,她男朋友跟她在一起的头一年对她很好,会说很多好听的话来哄她开心,把她当做手心的宝贝一样爱护,后两年因为厌倦她了,时常骂她打她,而她却没有跟他说出分手,她想用自己对爱的忠诚打动他。可是现在,她边说边用难听的恶语诅咒他,说这个没文化的家伙编了很多谎话骗她,又大骂他不懂爱情中的忠诚与相濡以沫。可是我想说,宝珍,难道你就懂得爱情中的忠诚吗,那为何又受到这般痛苦的折磨。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她毕竟已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
医院里刺眼的白色,和妇科门诊前一些人异样的眼神激起了我心中的感慨,对于爱情的事故,我们这些像嫩芽的年青人,有的选择了逃避;有的只好硬着头皮用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扛起的肩膀去承担;也有的只能眼巴巴地哭泣。我便硬着头皮向母亲说了谎,提前支出了下个月的生活费给宝珍做了医疗费。
看着宝珍得身体慢慢恢复了,脸颊上泛起了绯红,我便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去。在我上了火车之后我也没说出我心里仍是多么的爱她。在她心里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之前,我绝不会让她以为我的爱对她是一种施舍,或让她感觉到她此时是一副多么可怜的样子。
短信铃声响了,是宝珍,“卓尔,我爱你。”
我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两行泪就这么流下来了,这句话在很多年前就应该属于我,可是……我哽咽的连思绪都断了。
“宝珍,我们需要等待,等一个彼此肩膀都变得硬朗的日子,一起回到回音崖,坐下来好好聊聊,让我们的爱情从那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