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婆
下班后实在是太无聊了。晚上我决定出去逛一逛,一则享受这乡下清新的空气,一则买些生活用品回来。迎着凉凉的北风沿路向前,路过蕉田旧村的那一片老房子,由小路蜿蜒穿过一大片香蕉田,就到了蕉田新村的小夜市。这个乡村小夜市位于新村与村工业区之间,村民为增加收入,晚上收工回来在村边空地上摆地摊挣些生活补贴。
“靓仔,买蕉啊——”逛到尽头,在圩市的一个幽暗角落,一位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婆招呼我,希望我买她的香蕉。她的声音好小,我差点没注意到。我停下一看,只见地上有好多香蕉,分了三堆摆放。
卖香蕉的婆婆年纪蛮大,估计有七十了吧?背有些驼,头发花白又凌乱,削瘦的面容写满苍桑。她可能不会讲普通话,用一口本地的白话叫我靓仔,估计是叫“孩子”的意思。她深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枯木般的瘦手不停地招呼着,向我指出地上的三堆香蕉:“一文五、一文、五毫子。好好食。”老婆婆的摊位处在圩市的角落里,位子有些偏且光线暗淡,大意的人经过时往往就错过了。
三堆香蕉,价格不同,好的一元五一斤,一般的一元,剩余的五毛钱。她的声音低弱,透露着苍老的无奈,眼神真切并夹带着些许乞求,叫人挪不开脚步。我蹲下选香蕉。一元五一斤的看起来跟超市的香蕉一样黄镫镫,只是价格还不到超市的一半;一元一斤的也还不错,五毛钱的显得老了些,其实也就是熟透了而已。我微微一笑:“买一把中间的。”婆婆选了最大的一把称起来:“蕉好靓的,好好食。”
我掏钱的时候,婆婆指着一元五一斤的香蕉说:“同超市的蕉一样好食,价钱又平,靓仔,买多一把?”我想,香蕉看起来不错,就买些回去给同事吧。就又买了一把。两把香蕉加到一起,将近十斤,十三元钱。婆婆热忱地帮我装好袋子,还慷慨地多送了我几个。我道谢而去。
回到宿舍,我请同事们来吃香蕉;大家笑我:“哈哈,是圩角老婆婆的香蕉吧?我们昨天都买了!瞧,还有一大把呢!”一瞧,果然是。“老婆婆住在蕉田旧村,蕉田村的老人都住在旧村。”大家一边吃香蕉一边聊,“这么老了,还要种香蕉、卖香蕉,好辛苦的。”为什么老人不跟自己的子女住一起呢?我觉得不理解。同事就告诉我说,这里的年轻人都搬到新村去住了,跟孩子住进了新楼房,他们嫌老人麻烦,不愿意跟老人住在一起,就把旧村的老房子留给了老人住,多余的、空出的就租给外住的打工人。一时之间,我哑口无言。
新村和旧村仅一田之隔,却是一边生机一边黯然。
几天后,不知不觉香蕉吃完了。冬天的夜晚,天气寒冷;我决定还是去小夜市走走逛逛。在逛遍各个小摊又吃了一些零食后,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圩角,果然,卖香蕉的灰衣老婆婆在那里。
“靓仔,买蕉啊——”老婆婆又招呼我,她的声音显得孱弱而落寞,削瘦的脸上面色也似乎比以前暗灰一些。
“好的,我买中间的,选把大的。”我点点头。
老婆婆按我要求拿了一把中间的打秤,又建议我选一把五毛钱一斤的:“靓仔,这个好好食,没有坏的,好好的,也买这个?”她说,五毛一斤的香蕉看起来不好看,其实只是放的时间长了些,看起来有些老,可吃起来味道是一样的。说话间,她的眼神有些呆滞,却透露着哀伤,叫人看了心里有些难受。看看她的香蕉,那些五毛一斤的香蕉似乎特别多,这么晚了,大概要卖不完了,如果拿回去明天再卖,估计就更不好卖了。
“好的,我买一把,选大的吧。”我说。
之后每次去小夜市,都要去买老婆婆的香蕉。每次都买两大把,十三元。入冬越深,天气越冷;可无论刮风下雨,老婆婆似乎每晚都会在那里卖香蕉。每次看到她,都是穿着那件灰布的衣裳,肩膀缩着,在寒风中微微颤颤。她的背显得更弯了;不知道是天冷手冻的缘故还是怎样,老婆婆捡香蕉、称秤、找钱的动作比以前更慢了。
一次,我给出十三元后,老婆先是把钱接了,数了一数,又数了一数,然后慢慢从里面找出两块钱来,递到我手中。我好奇怪,问她怎么回事。她怯怯地说:“以前五毫子,而今三毫子。”我仔细一看,发现五毛一斤的香蕉确实跟之前的有所不同,似乎是被霜打过。看到我发现香蕉跟与往不同,老婆婆眼中有些难过,也有心担心。我朝她微笑,说:“没事,香蕉很好。谢谢。下回我还来买。”
那些三毛钱一斤香蕉吃起来确实有些熟过头了,不够新鲜,不过还能吃。可惜的是,那些没吃完的才过一天就坏掉了。不知怎么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不想吃香蕉了,又遇上了冬雨,一下就是几天,更把逛夜市的想法都下没了。一个月过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发地冰冷了。好久没去夜市了。在宿舍里走来走去。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些着急,好像有件什么事急需我去处理。阴冷的冬夜,沉默的乡里,朝窗外望去一片黑暗。不行,我得出去。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衣,缩紧脖子,低头向前。寒风紧哨,黑乌乌的大马路向两头肆意延伸,一头是孤独的跨江大桥,一头是寂寞的蕉田。我一人独行,淹没在黑暗中。
我走过旧村,穿过蕉田,来到小夜市,直奔圩角,却没发现老婆婆。是换位置了吗?还是天气不好没来?我来来回回在百米来长的圩集上找了几遍,就是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没来。看看手表,都十点多了,我往回走。一路漆黑,真怕会摔跤。
前面有一团亮光,抬眼看去,有人呢。我赶紧上前,一看,是老婆婆在蕉田边上摆了个摊卖香蕉呢。摊边点着两只蜡烛,摊上还剩两把香蕉。烛光摇曳中,老婆婆还是穿着那件灰布的衣裳,样子更显单薄,仿佛都都能把她吹跑。她静静地候在那里看着我,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无色,但忧愁少了许多。我又是惊喜,又是讶异,但什么都没说。我想,这个地方摆摊应该没人来收摊位费吧?
我向老婆婆点点头,拿出早准备好的十三元钱,微笑着指着仅剩的那两把香蕉说:“我都买了。”她接过钱,却没有给我给我装袋子。我问她要袋子,她没回我话,又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也许袋子用完了吧?我想。于是我说没事,我一手提一把回去。烛火有些变暗;老婆婆冰凉的面容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心里喜滋滋的,一手抓着一把香蕉大步回去了。
回到宿舍,同事问香蕉哪里买的,我说跟老婆婆买的。同事说:“你真会开玩笑,说人都死了还卖香蕉给你呀?”我不信,同事说,不信你去看看,蕉田边那个新坟就是。
吓得我一身的汗。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大清早,我一起床就向蕉田跑去。还没到蕉田,就听到远远地有人在骂:“真不要脸,什么东西都要,连我老妈坟上的供品都敢拿!两把香蕉,偷得一个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