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米羹
对淳安人来说,吃米羹不是什么稀奇事,没吃过倒是稀奇事。
但在我儿时,吃米羹也不是常有的事。除夕那天家家都会做上一大锅米羹,一直吃到元宵。除此之外,过节时或在白喜事上也能吃到,平日则稀罕。
米羹的做法很有讲究,头天晚上把米淘净后跟大蒜、茴香、桂皮、桔皮、干辣椒一起浸泡,干菜另泡,还把猪肠炖熟备用。第二天早上用石磨把浸泡好的大米磨成糊状。待锅中水开后倒入切好的干菜、猪肠、白豆腐、盐等佐料,最后倒米糊,不停地搅拌,一锅米羹就做成了。
在外求学的那几年,总是怀念家乡的米羹,虽然那并不能算是一道美味。想起那一碗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的米羹,就想起家乡的亲人。
除夕的清晨,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露出狡黠的笑容,给大地捎来一丝暖意。我躺在床上,一边听着楼下清脆的溪水声,一边悠闲地享受着回笼觉。妈妈在楼下叫着,“羹熟了!”
米羹煮好了,意味着我该起床了,因为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就是给隔壁的陈奶奶送一盆米羹过去。我已经不记得在除夕这天给陈奶奶送米羹已经持续了多少年,但这无疑是我乐意去做的一件事。
陈奶奶,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独自生活在这个小村里。听长辈们说,她老公是村里的大地主,土改时被毙了,有个儿子在上海,她过不惯城市生活,就留在了村里。
我穿好衣服,洗涮完后,跑到厨房里,妈妈早已舀好了一盆羹放在桌上。看着那盆羹不由地咽起了口水,迅速地从盆中拎出一片猪肠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米羹中的猪肠我们有个专用名词:“叫子”,小时候一到过年就喜欢捧着碗米羹在村里到处游荡,跟其他小伙伴比羹里的叫子多,每吃到一个“叫子”就把它吮吸得干干净净,然后高高举起,向他们炫耀。
“就你嘴馋,快给陈奶奶送过去再来吃。”
陈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历经沧桑,身体仍很健朗,虽然缠了小脚,但村里每个角落都留下过她的身影,还经常看到她拎着马桶去浇菜园地。
我走到她门口时,陈奶奶正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看到我端着羹过来,笑着站起身来。“你妈总是这么客气,每年都送过来。”
陈奶奶拉了一条凳子让我坐下,然后蹒跚着走进屋里,拿出一些瓜果让我吃。
时间往前推三十年,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那个买什么都凭票据的年代,所有场景在记忆中都已模糊,只剩下布满老茧的手捧着碗米羹递到我手上的画面,有如摄影师利用高光圈将背景模糊了,更加清晰地凸现主题。
因为饿,我坐在弄堂里哭了起来。陈奶奶路过时朝我看了一眼,“囡囡,哭什么呀?”我见到有人过来就哭得更加大声:“我饿了。”
几分钟后,陈奶奶捧着一个青花碗向我这边走来,远远就能闻到香味,那种香气不断诱惑我的食欲,我不停咽着口水,饥饿感空前膨胀,我哭得更加厉害了。
陈奶奶将那碗递到我面前,是一碗米羹,瞬间,我止住了哭声,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因为我感觉到了那碗里有美味,足可以填饱我的肚皮。我小心翼翼地从陈奶奶手里接过那碗羹,抬头望着她,她脸上总是挂着让人难以拒绝的笑容,那笑容似乎是刻在她脸上的装饰品。
妈妈去赚工分了,大门紧锁着,我捧着那碗米羹坐在门栏上吃了起来,每吃完一口就抬头看看陈奶奶,她微笑着向我点点头,然后迈着小脚一步步地走远了。我也记不得那碗米羹里有多少叫子,只记得这碗米羹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味的回忆,不管时间过了多久,那碗羹的味道仍然那样浓烈。我三下五除二就将一碗米羹吃得个精光,还将碗添了个干净。吃饱的我,坐在门栏上竟然睡着了。妈妈回到家时,天已经昏暗了,在开门时,不小心踢到了那只碗,清脆的声音过后,变成了碎片。那碗碎了,记忆却没碎。妈妈狠狠地看着我,我以为竹丝马上就要落到身上了,紧缩着身子,小声说着,“是陈奶奶给我吃的。”
妈妈摸着我头,眼泪滴在我头上。我不解地望着妈妈,先前那快被挨打的恐惧消失得一干二净,扯着妈妈的衣袖,“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
“不是你不好,是妈妈不好,妈妈没让你吃饱。陈奶奶是好人,只是她的成份不好。”
我幼小的心灵根本不知道“成份”是什么意思,只有诺诺地点着头。
但陈奶奶家的诱惑总是存在的,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去她那里转转,陈奶奶也喜欢我们这些小辈们去她家坐坐。她家里总是备着各种瓜果,但她话很少,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们说话。陈奶奶家的地面是用石灰跟粘土浇起来的,没有水泥那样硬,且很吸汗,夏天坐久了也不会有湿漉漉的感觉,所以我们总四仰八叉地贴在地上乘凉。疯玩的时候,小伙伴常把头埋进陈奶奶的米缸里,像驼鸟一样,当然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喜欢把头埋进沙里的动物。而陈奶奶对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家伙们从来不会大声呵责,总是乐呵呵站在一旁叮咛我们小心点,不要碰痛。
玩累了,大家围着陈奶奶听她讲故事。她讲得最多是当年坐轿去狮城的事。她说她每次去狮城都在一家铺子里吃碗米羹,那家铺子的米羹特别好吃,里面的干菜和豆腐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的,吃起来柔软滑口,又香又辣,我们听着都忍不住吞口水,至于那店铺的名字,谁也没记住。她又说后来有次去大山里面,大家都累了,就停下来在一户农家吃饭,正巧那家煮了一锅米羹,看上去红红的,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一点儿也不辣,后来才知道没红辣椒就用洋红代替了。
工作后,每年除夕下午才能到家,给陈奶奶送米羹成了我妈妈的事,但不管有多忙,每年回去我都抽时间去陈奶奶家走走,跟她拉拉家常。陈奶奶一年比一年瘦小,但依旧乐观,脸上挂着那习惯性的笑容。从她家里出来,她仍会拄着拐送我到门口。
那个夏天,妈妈打来了电话说陈奶奶走了,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三十多年前的画面:那双满是老蚕的双手捧着碗米羹递到我手上。
第二天,我请假赶回了老家,我舀了一碗素羹走到了陈奶奶遗体前,看着她安详的表情,苍白脸上仍然能分辨出微笑。我轻声叫了一声:“陈奶奶,谢谢你的羹!”这是一句迟到了三十多年的感谢,说完低着头吃完了那碗素羹,和三十多年前那次一样,将碗添干净。也就在那天,我见到了陈奶奶的儿子,他坐在一边麻木地看着乡亲们为他母亲丧事劳碌着。他昨天才从上海赶回来,陈奶奶的丧事他丝毫没有插手的余地,仿佛死的并不是他的母亲。
如今米羹真的不算稀罕物了,无论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在小吃店里找到,但始终吃不出当年陈奶奶那碗羹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