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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棵树

2012-03-03 23:26 作者:一酸 阅读量:4989 推荐3次 | 我要投稿

寻找一棵树

黄昏的夕阳斜进了落地玻璃窗,在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静静地等待有人来品尝。焦虑和烦躁已经占据了我整个下午,email的界面被一次次地刷新,但结果像是故意在捉弄我,迟迟不见定音,这一封邮件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决定我今后是一贫如洗,还是继续当老板。

手机在玻璃台板上震动着,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我焦虑的心情瞬间达到了顶峰。

商海如战场,刀光剑影的日子,这几年我一路走来,知道如何稳定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许总,对不住,我已经尽力了。”电话那头,小徐的声音很平静。

尘埃落定,我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十年前身无分文来到这个城市,十年后我将身无分文地离开这座城市,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宿命。

“娃,一个人赚多少钱用多少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我闭上眼睛,脑海浮现出儿时画面,爷爷那憨厚的笑,唯一的两颗门也被旱烟薰得黄中带黑,还有这句朴实的话。

我站在别墅的二楼阳台上,能看到院子里的一切,我喜欢这幢别墅,喜欢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然而过几天我将跟这里一切说再见。我的视线扫着院子里的一切,大门口边那两棵老樟树,正努力地开枝散叶,三年前,刚买来时,只是光秃秃的杆子上缠了好多纱布,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根枝丫。

樟树,多么亲切的一个字眼,儿时的记忆如同断线的风筝,越飘越远,最后不知坠落在何方。然而樟树却一直缠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的思绪似乎又奔跑在了儿时的空间。

“一炷香前拜一拜,小儿上来磕个头,唤树为爹或是娘,柏树爹爹樟树娘。”

奶奶的歌声在村口响起,我呆呆地站在那棵高大的樟树前面,仰着头,不敢相信自己会叫眼前这棵树为“爹爹”。

从此,我认樟树为爹的事成了同伴们的笑柄。有时我很不解地问奶奶,为什么要认樟树为“爹”,奶奶用她如同树皮般的手,摸着我的头说,“孙儿命硬,与你爸命相冲,让你樟树爹帮你爸挡着点。”我圆睁着眼,似懂非懂。

父亲的病还是一天天加重了,每次父亲病加重的时候,我都会跑到村口樟树下,对着樟树爹爹发着呆,一站就是半天,不是说有樟树爹爹帮忙挡着吗,怎么父亲的病却一点也不见好转。说来也怪,半年后,父亲的病却突然好了。在樟树爹爹边上还有一棵小点的樟树,小伙伴们总是用讥笑的口吻说,那是我兄弟。

我听着气愤,就从家里拿了把柴刀从村口一直追到村尾,吓得讥笑我的那位屎尿拉了一裤子。他母亲不同意了,领着屎尿满裤的孩子找上我家,父亲的咳嗽让我无法辩解,奶奶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同意把他的裤子洗干净,那位伙伴的母亲才罢休。我因此被奶奶呵责,奶奶扭着小脚把我拽到村口那棵大樟树前,让我在樟树爹爹面前反思,我气不过,拿着柴刀在那棵被同伴们说成是兄弟的樟树上砍了个“死”字。

奶奶知道后,神情非常难看,如同天塌下来般,领着我在樟树爹爹面前,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还跟樟树爹爹唠叨了一大通我听不太懂的话。

太阳下山了,我仍站在阳光上,看着这城市的灯光一盏盏地亮起来,我仍在思索着这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创业的每一步艰辛,想着那些与汗水为伍的日子,想着成功的喜悦,然而这一切如同浮云,转眼即逝,留下的仍是孓然一身。

“许总,你怎么不开灯?”不知什么时候小徐站在了我身边。

“还叫我许总?”

我转身走进房间,小徐站在一边憨笑,茶几上放着些听装的啤酒,还有一袋花生米和几包榨菜,那杯咖啡已经凉了。

“多少钱?”我指着茶几上那一堆食物,问小徐,手却在口袋里僵住了,我朝着小徐尴尬地笑了笑。

“许总,你的零用钱都在我这里,今天买完这些,就剩五百零三元,都在这里了。”小徐将钱放在茶几上。

“不会呀,我还有卡,不是每个月的工资我都存在卡上吗?”

“你所有的银行帐号都被冻结了。这两千多元钱,是在没冻之前,我帮你取的,这星期以来,所有的开支只有这两千元,现在只剩了这些。”

我看了看小徐,再看看茶几上那几张纸币,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似曾相识的场面,又勾起我一些往事来,“小徐,跟我有几年了?”

“三年。”

“三年了,真快。今晚有事吗?没事的话,陪我喝点。”

“许总……”

“不能再叫我许总了,明天我写个委托书给你,由你全权负责处理债务,包括将这别墅挂牌卖掉。我今天把公司的报表都仔细看过了,资产拍卖后偿还债务不够部分,用这幢别墅卖掉的钱还,剩下的可以付清大家的工资。”

“那你怎么办?”

“从哪来到哪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用为我担心。”

啤酒就着花生米,这么简单的晚餐,又让我回想起刚来这城市的那几年,几个人围着用木板钉着的小板桌,席地而坐,没有大鱼大肉,没有餐具的讲究,也不会端起酒杯来拼个你死我活,轻轻地举杯,想喝就多喝一口,不想喝就举举杯,没人会因为你不喝就责怪你不给面子。时光在一大段一大段地流失,纯真也在流失。

啤酒一听一听地喝,很快小徐买来的那些酒都被我们喝光了,我又从房间里拿出些酒来,也不管是白酒还是红酒,见酒就拿,酒一瓶瓶地喝去,意识在一点点地流失。

当意识再次回来时,阳光从玻璃窗透过来,小徐趴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我走过去,头仍有点晕,酒精的作用还没完全退去。我捡起小徐掉在地上的衣服,盖在他身上。回头看看茶几边上零乱的酒瓶,我笑了,有几瓶当初被自己当成宝贝收藏,好几次都没舍得喝,昨晚稀里糊涂地就喝了个精光。

我拿起纸笔,写下了委托书,用酒瓶压在茶几上,拿起在茶几上的那五百零三元,这是所剩的唯一家当。

找了个行李箱,挑了几个衣服塞在里面,轻轻地关上门。走出门口,不经意地看了看左边那棵大樟树,在晨曦之中,树梢微微地摇着,像是在跟我道别,那种对樟树特别的感情不由地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再见了,这座我曾经奋斗过的城市。

当我再一次站在村口时,已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夏末的阳光照在身上,仍感觉有些热,久违的泥土气息与乡愁纠结在一起,浓得已经化不开,微风中,水稻舞起了绿色的波浪。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离开时曾经撂下一句话“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来。”然而,我现在回来了,却没能实现当年的诺言。

村口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先那条路,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而且窄得只能过去一辆拖拉机,今日所见的是一条双车道的水泥路,那石头砖块砌成四角亭子也被不锈铜管的防雨棚所替代了。

我朝亭子边上瞄了一眼,那曾经站立在村口的两棵樟树不见了。我将行李箱往路一放,朝着曾经樟树爹爹所在地方飞奔过去,一些已经腐浪的木桩和一个快被填平的土坑。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努力地回忆着当年的一切,时间的印记,已变得那样模糊,记不清多少次在这条小溪里摸过鱼,也记不清多少跌倒在小溪之中。炎炎的夏日,总能在小溪中听到儿时伙伴那清脆爽朗的笑声,累就在树阴之下休息,有时双臂紧紧地抱着樟树,就像是拥着一位亲人。每次出入村口都会不自觉地看上一眼。

两棵樟树去了哪?我带着疑惑进了村。

进村后,我惊讶地发现村里的变化很大,新楼很多,也很漂亮。自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显得有些破旧,夹在新楼中间,显得格外寒酸。

我站在门口发着呆,在城市里闯了这么多年,有过钱,也住过豪宅,却没想过让父母把老家的房子翻新。

或许是我发呆太投入了,母亲从屋里走出来都没看到,她依在门上轻轻地呼着我的名字。我看着她那张被岁月风蚀的脸庞,皱纹密密麻麻地爬满额头和眼角。

“回来也不说一声,也好让你爸开车去接你。”母亲一边帮我拿行李,一边唠哆着。

“开车接我?爸买车了?”我疑惑地看着母亲。

“嗯,都好几年了,用你寄来的钱买的。那不是,停在门口。”我顺着母亲手所指的方向看去,一辆三轮电瓶车停在院子里。

“还没吃吧,我去给你做饭。”母亲左手撑在腰间,斜着身子向厨房走去。看着她蹒跚的步伐,我心中不是滋味,母亲的腰年轻时闪过,当年因为年轻也没在意,一到湿冷天就隐隐作痛,那种痛是钻心的痛,但母亲都一直忍着,如今上了年龄了却更加明显了,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型。

“妈姆……”我的话语像被冰冻了一般,硬生生地掉在地上,母亲转过身来看着我,问我怎么啦?我咬了咬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爸呢?”

“他去村后了,村里把一些不种的地都集中起来租给人家种蘑菇了,你爸在那里给老板打工。挺好的,有六十元一天呢。”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难以形容的笑,这笑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是一种感恩的笑。

“妈姆,不用忙了,我去村后看看,等爸回来一起吃吧,平时吃什么今天就吃什么,就多添一双筷一只碗,我要在家呆上些日子。”说完,我就往村后走去。

那些零散的旱地都已经重新平整过,记忆中那些零散的地块变成了成片成片的,钢结构的大棚连成了一片,废弃的菌棒堆了一地,有几个小孩拎着塑料袋在捡那些小小的香菇和零碎的黑木耳。

在农村的童年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乐趣与大自然亲近,我当年在河里摸鱼,去田地里捡麦穗,如今河里没了鱼,田地里很少种麦了,却又有了新的乐趣。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是没有机会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大自然的。

我顺着田间的小道继续走下去,再往后就到了村墓地了,那里躺着我的祖先,包括我的奶奶。

公墓新改建的,每个坟占地半个平方的样子。

我走在碑林之中,反复在时空中穿越,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仿佛是一张张脸对着我笑,我称呼他们爷爷、奶奶或是太太,越往上走,辈份就越大。

我在奶奶的墓前蹲了下来,看着墓碑的文字,凝思着。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格外地宁静,只有听到鸟的叫声和溪水的声音。

或许是蹲得太久了,腿有些麻木,我站起来舒展一下腿脚,向奶奶的墓碑拜了四拜,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这样的,对着坟一定要拜上四拜,童年的时候问过父亲,父亲给我的解释就是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我问过奶奶,奶奶说是祖上的规矩。

我向公墓四周望了望,一座新坟特别显眼,花圈虽然经历过风雨的洗礼,看起来不超过半年。

从公墓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把菜饭端上了桌,父亲已经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斜了我一眼,“不错,还能记得回家。”

看来奶奶说得没错,我跟父亲之间真的相冲,从小到大,父亲对着总是吆三喝四的,从来没跟好好说过一句话,按现在的话来说,我们之间缺少必要的沟通。

我坐在父亲的对面,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爸,这次回来,要在家多住些日子。”

“嗯。”父亲仍然没正眼看我。

“爸,我生意失败了。”我猛了一口酒,把这句憋了好久话说了出来,立即感觉到血液往脸颊上冲,脸上感觉热辣辣的,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心理的作用,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前几天有个叫小徐的人来过电话。”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知道回来就好!”

父亲往我酒碗里添了些许酒,然后自顾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爸,村口那两棵樟树……”

“你说你那个爹呀,四年前一场大风把它刮倒了,树杆被村里卖掉了,树根也被村干部挖去卖了,就卖在县城一家根雕馆,被雕成一尊笑佛,供在县城最豪华的那家酒店里,村里好多人都去看过,你有时间也去看看,它是你爹嘛,你应该去看看的。”

“那,另一棵呢?”趁着父亲换气的时候,我赶紧问了下一个问题。

父亲顿了顿,呷了一口酒,慢慢地说着,“被人偷了。”

“那么一棵树被人偷了?砍了还是挖了?”

“在大树被风刮断的前一年吧,是个冬天,那棵树不见了,留下了一个大坑,估计是被人挖了卖掉了。有人说是二皮干的。”

二皮是村里的铁东西,也就是找不到老婆的光棍。当年就有耳闻,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他有个弟弟叫小皮,是我小时候的同伴,在村里读小学时跟我同过桌,三年前小皮去省城找过我借了一千元钱。

“小皮这几年回来过吗?”

“小皮!他死了,还不到半年。”我猛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座新坟。

“噢,对了,你说小皮,我想起来了,他曾拿来一个信封,说是给你的,等下给你拿去。小皮可怜,打小没了父母,那个哥又不管他,在外面打工闹下个怪病,发作起来就痛得不行,回来不到半年就活活痛死了。”

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心里那种感觉说不上来,远远超过宣判生意失败时的感受,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感触。

饭后,父亲将那个写着我名字的信封交给了我,小心地拆开后,还包了一层报纸,打开报纸,一张信笺和五张一百元纸币。

许玮:

首先感谢你肯借我钱,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向你借的钱无法全部还还你,只能还你这么多了。对此,向你说声道歉,其实道歉的还有,我哥偷挖了村口那棵樟树,伤了你的樟树爹爹的根基,导致被风给刮断。

祝健康快乐!

小皮

我看完信,一股酸劲往鼻孔里冲出来,不由地抽噎了起来。

我把五百元钱交给了父亲,父亲没接,我就塞给了母亲,拿着信笺向公墓而去。我把信笺烧在二皮的坟前。这些日子以来,我经历了太多太多,从成功到失败,从相逢到离别,生与死的阴阳隔阂,人生如戏,一幕接一幕地上演着。

那一夜,我睡在母亲刚刚搭好的床上,不知是床板太硬,还是不习惯太安静的农村的夜晚,两眼看着从瓦缝里射下的月亮,静静地规划着自己未来的人生。

人生需要规划,但赚钱只是一种营生手段,再多的财富到最后都将归于尘土,我曾经有钱,但我快乐吗?我想到了小皮,想到了二皮,想到那两棵樟树。我在这个夜里下了两个决心,不管怎么样我要找到那棵被二皮偷卖了的樟树,还有一个就是我未来的赚钱不能仅仅让自己有钱,要带给身边的人赚钱的机会,包括二皮。

第二天早饭后,我跟母亲说了,我想去县城看看那被雕成佛像的樟树根,还想设法找到那棵被二皮偷卖掉的樟树。母亲没说什么,把昨天塞给她的五百元钱又放在了我手里。

我去村小卖店买了一包拾元钱的烟,那里聚着十几个人,把一张小八仙桌围了两层,里面一层四个人坐着打牌,每人手边都放着几个硬币。我憨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给他们散烟。立在那看了会儿,然后问一位本家的叔,向他打听二皮这几天在哪。他告诉我,这会儿,二皮肯定在刘寡妇的桑地里帮着摘桑叶呢,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

我又转向问另一个人,村后面那蘑菇大棚为什么不去做?他说,烦呢,给他们做事,不如在这里晒晒太阳。我继续问,是工资低还是活太累。他瞪了我一眼,你好烦。

我从小卖店那直接去了二皮家。他的房子跟我家的一样,是老房子,被夹在高楼之间,墙是用石头砌成的,年久失修,难得几块砖头上长满了白硝。这种白硝,小时候经常刮些来拌上木炭粉当火药玩。

门虚掩着,门板倒是新换的。我推了一门,门就开了,屋内很暗,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我朝里面叫了声“二皮!”,没人应。

没找到二皮,我顺着童年的记忆往前走去,路基是当年老基,也没拓宽也没变窄,路面成了水泥路面,水泥面也没抹平,好几处还积着一汪水。记忆中的老路是用石板和鹅卵石铺成的,不容易积水。

走着走着,又走到村后那些蘑菇大棚前,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心里盘算着自己以后发展的路子,也应该像这样。

从村后回来时再次经过二皮家门口,二皮正好坐在门口抽着烟,比原来胖了好多,头发还是那样散乱,一根竹篾箍儿拢着头发。他接过烟,张着嘴看了我好久,我估摸着他一时没认出我来,“我呀,村前头老许家的儿子,你家小皮的同学。”

“噢……你呀,听小皮说你生意做大了。”

“呵呵,做什么大呀,现在跟你一样,穷光蛋一个。”

二皮看我眼神立刻变得轻蔑起来,“切,谁跟你一样?我才不是穷光蛋,你站那么高跟我说话,审犯人啦?”

我被二皮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杀了个措手不及,笑也笑不得,我顿了顿,“听小皮说,村口那棵樟树是你挖的。”

“嗯?是我挖的,怎么着?”他顿了一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立即嬉笑起来,指着我说,“哈哈,坏蛋,你也想干这一行呀。说真的,这生意干的,不用自己动手,一晚上就几百元入袋。”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挖,挖了卖给了谁?”

“看,我没说错吧,你都要问我跟谁做交易了,还死不承认,呵呵,以为我不知道,哄我可没那么容易,我看你也是在外面混过的人,要不你拜我为师,我们合伙干。”

我不想跟多说什么,“那好吧,你跟说说要怎么干。”

他嗦地一声站起身来,可能是个子比我矮的缘故吧,就站到了凳子上,双手插了腰,眼神向上看,鼻子出气地说,“想入伙,总得意思一下吧。”

我甩甩手,转身走开。“喂,喂,你啥意思?给包烟也行呀。”

我没再理会他,我知道他是在向我索贿,这事在生意场上见多了,人嘛都这样,知道了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就爱卖关子。我去了小卖店买了一瓶白酒外加半斤花生米。

我提着酒和花生米又去了二皮家。

二皮见了我又回来了,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咽了咽口水,乐了,冲着我傻笑。

“兄弟,你先坐着,等我会儿,我去去就来。”二皮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

我坐了二皮那漆黑的屋内,闻着那股酸臭味,为了打探出那棵树的下落,我不得不耐心地等下去。

十几分钟后,二皮是捂着肚子回来的,脸上洋溢着兴奋。

“你肚子疼呀?”

“瞎说,赶紧点火烧水,有酒没肉怎行?”只见二皮从衣内拿出一只鸡来扔在地上,已经死了。

我说,死鸡还不要吃了。

“谁说是死鸡,我刚拧断它脖了才死的,死了还抓了我两把。”说完撩开衣服,露出肚皮让我看。他肚皮上确实有两条红色的抓痕。

烧水,腿毛,剖肚,剁块二皮的运作相当麻利,半小时后一股久违的香味从那乌黑的砂锅里飘出来,二皮赶紧把窗户都给关上。

二皮拿着筷子夹了一块往嘴里塞,可能是烫的缘故,二皮发出“噢噢噢”类似人猿泰山的叫声,到嘴的肉又不舍得吐掉,看着他那个样子,我真想笑。

二皮把风炉端上了桌,我看那碗不是普通的青瓷,应该有些年份了。

在大酒店大饭店吃过好多次鸡煲,但从来没有发现鸡肉原来这么香,这种香时不时又勾引我儿时过年的味道。二皮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我以为他也会给我倒的,却把鸡腿夹到自己碗里,拿着筷子指着砂锅“吃呀,趁热吃。香着呢!”

二皮猛地喝一口酒,然后闭着嘴巴,好一会才“啊!”地长叹一声。

“人嘛,我学会享受。这就是享受。其实嘛,任何一件事物,创造出来都是用来毁灭的,人也好,树也好,最终都走向灭亡。你说的那樟树曾经帮我度过了一个难关,给我解决了我几顿酒钱,带给我一些实实的快乐。”我听着,想不到二皮会说出如此一番歪理,也只好笑笑。“干这一行,就图个开心。今天有钱今天花,明天自有明天福,不用去愁明天的。”

我往二皮碗瞄了一眼,他这一口去了半碗酒,不说有二两酒,一两半肯定是有的。以前在村里的小店见过很多喝酒的人,他们的风格各不相同,有的喜欢打二两散装酒,坐在那慢慢品,有的人却是一口闷的,二皮属于后者。

我赶紧往他碗里添酒,渐渐地他说话的语调变了,有点儿大舌头的感觉。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赶紧问,“你说那棵树,你卖到哪了?”

他抬头看着我,伸出两个手指,做夹烟的手势,“烟!”

我递给他一支烟,“一支怎么够?我不说一条了,一包。”

我掏出刚买的烟,丢给他,他没接住,掉在地上,他迅速地把烟捡起来装进自己的兜里,“都说你是大老板了,出手这么大方,那年那棵大樟树,他们才给我三百元,嘻嘻,你说那树能值多少钱,肯定不值三百吧?”

“酒喝了,烟也给了,那可以告诉我了吧。”我不想跟二皮扯太多,赶紧催他说。

“嗯,邻村那个苗圃,那老板姓方,你有生意找他,就说你是我哥们。”

我从二皮那回来后,开着老爸的电动三轮去了邻村那个苗圃。

我找到了那个方的老板,“方老板,四五年前,邻村的二皮是不是卖给你一棵樟树?”

方老板很谨慎地看着,“你是谁?”

“噢,我是二皮的哥们,前几年在外面混,这几天才回到村里。”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让我们开着挖机趁黑去挖的,还要价一千呢。”

“那,那棵树呢?还在苗圃里吗?”

“卖了。”

“卖了?卖到哪了?”

“你问这么多干嘛?”方老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没恶意的,我只想知道这棵树的下落,这么跟你说吧,你还记不记得这棵树边上还有一棵大樟树,我从小就认它做爹的,农村风俗嘛,你应该有所耳闻。那棵树是我爹,这棵树就是我兄弟。”

“噢,这么回事。”

“嗯,就是这么回事。”

“也有四五年时间了,让我想想,你等等。”我递过去一根烟,他接了,我又给他点火,他吐着烟圈儿,眯着眼说,“四年前,应该是我上家收去了。”

“你上家?”

“嗯,就县城郊区那个最大的苗圃,我挖来当天晚上就直接运去了,你看我这里,都是小树小苗,哪有什么大树。”

我从领村回来,到家已经点灯了,父亲坐在那吃晚饭,母亲不在家。“妈姆呢?”

“找鸡去了,有只生蛋的老母鸡找不着了。”

我“呵呵”笑了两声,心里立刻就明白了,二皮那只鸡原来是我家的。

我停好三轮车,转到村道那边,母亲迈着步子回来了,嘴里“啄啄啄”地叫着,这是我们农村唤鸡的声音。

“妈姆,别找了,鸡被我吃了。”

母亲只是“噢!”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天下起了细雨。我乘公交车去了县城,在出发前在村小卖店里买好了香和毛纸,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

我找到那家父亲口中所说的最豪华的酒店,我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店大厅。一尊弥勒佛的根雕像立即跃入眼中,我走上前去,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樟树香。

我朝根雕前面扫了一眼,香没法插,就走到酒店外,找了一个矿泉水空瓶,将它对半割开,从花坛里挖了些泥土装进半截空瓶中。我再次走进酒店,保安也没注意我,我在佛像前蹲下来,迅速从黑塑料袋里取出香纸和那个装有泥土的半截空瓶,点燃了毛纸和香,开始向佛像跪拜。

当磕第二个头时,两个保安向我冲来,把我架出了酒店。我甩开他们,又冲了进去,把香插在半截空瓶之中,他们又把我架出来,顺便也把那半截空瓶扔进了垃圾箱。

他们警告我,再敢胡来,就报警。我整理了一下被搞乱的衣服,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那尊佛像,我定了定神,隔着门墙朝佛像又拜了拜。

我在被保安骂声中离开了酒店,之后径直去了城郊那个苗圃。

苗圃很大,各种各样的苗木都有,很多我真叫上名,边上那块地里密密麻麻地种着些从别挖来的樟树,都一律被砍去了枝丫,严严实实地裹了纱布,就像躺在医院里的伤员。

中间还有几个深坑,是树被移走留下来的,正等待着下一个过客。

我异常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有位美女撑了伞向我走来,“老板,是不是想买树。”

“噢,不是,我想找你们了解一下情况,是三四年前的事,不知方便不方便?”

“呃?”那位美女似乎很失落,态度明显有了变化。

“我是X村的,我们邻村有个苗圃,你们从他们那要过树,是吧?”

“三四年前,我还没来这里上班呢。要问,等我们老板回来再问。”

“那你们销售苗木有记录吗?”

“没有。”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也说什么,边看树边等,我看着那些被埋在土里的樟树,觉得每一棵都是我要找的,但每一棵又都不是,不由地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雨虽然下得不大,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雨水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流,流在嘴角边,咸咸的。

我有点不甘心就这么敲开,在苗圃里转着一圈,遇到刚才那位美女,她圆睁眼看着我,“你还在呀?我老板今天不会来了,你明天再来吧。”

我离开苗圃后,雨还在下,这天好像我此时的心情,一直流着泪。

从县城回到村里,已经很晚了,进村的时候又碰上了外出的二皮。他立即迎上来,“听说你去找过方老板了,这么快就上手了呀,真有的。”

我搭他的话,仰着头大步走开。

“生意成了,就不理人了。哼,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背后传来二皮牢骚的声音。

接下来两天我都是早上去县城那个苗圃,可是每次去他们都说老板不在。我有点灰心了,第三天我又一次去了,那天,天依然阴沉脸。

到苗圃的时候,又遇上了第一次碰到的好位美女,“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去外地出差了,一两天不会回来的,我看你是真的有事,这样吧,我找一个老员工帮你打听一下,看他有没有印象。”

听到这,我差点儿感动地流泪,一连说了几声“谢谢!”

我跟随她走进边上的办公室,她拨通了电话,“老李,有个客户想打听一下三四年前的的销售记录,我不是很清楚,你告诉他一下吧,他已经来了好几天了。”

我从她手上接过电话,把来意说明后,对方在话筒里沉思了一会儿,“这个难办的,三四年前的事,我们又没记录,不过大的樟树我们卖的并不多,这三四年总共才卖了八棵,其中六棵都被移去种在了广场边,还有两棵被一个上门客户卖去了。”

“噢,是县城的广场吧,那我可以过去看看的,另外有那客户的资料吗?”

“没有,三年前吧,当时是我接待的,那位老板好像姓徐,对双人徐,他说是帮他老板买的,老板换了别墅,嫌院子空空的,想栽两棵大樟树。”

“噢,那他有没有说在哪?”

“那倒没有,我们在闲聊的时候,听那位徐老板提过,他老板好像是我们县里人。”

我有了一种不太好预感,“啊”的一声,差点儿叫了出来,但我还是强忍了下来,向听筒那头的老李不断地说着谢谢。

我离开苗圃又去了广场边上看看种在那里的六棵樟树,跟先前一样觉得每棵都是,但细细查看起来,那个“死”字的疤痕却都没有。

这一夜,我在县城住了一晚,我预感到我要找的那棵树就种在我先前的那幢别墅的院子里,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省城一趟,了却这一桩心愿。

第二天一早,我乘公交车去了省市,上了车就开始打盹,车上放着录像,是周星驰主演的《唐伯虎点秋香》,半睡半醒之间,听着周星驰在说:“越来越接近秋香姐,如今的心情是大不同中呀,大不同。”

我突然睁开眼来,周星驰的台词不断地响在脑海之中“越来越接近……”难道这是……

尽管周星驰的逗笑水平很高,但整个影片看下来,我始终没有笑。

到省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熟悉的城市和熟悉的拥堵,唯我的心,我的人已不再属于这座城市,这里一切都成了一种永恒的痛苦回忆。

转了几路公交车,又走了一段再熟悉不过的路,以往是坐小车里路过,今天是步行前往,感觉是不一样的。经过半小时的步行,终于又看到了那幢熟悉的别墅,物是人非,又勾起我很多的痛苦。

站在门外,看着院子里,这里一切都还是那么安静,右边那棵树,树干中间那个疤痕,已经在岁月的洗礼中,变得模糊,“死”字的轮廓已经无法辨认,但我已经认定,这就是我要找的那棵树。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亲人,但我只能对着它沉默,它在在风中轻摇着枝叶,沙沙作响,反复在跟述说这些年来的际遇,它应该也有一肚子的苦痛要我倾述。

想不到,我苦苦所寻找的那棵树,却与自己一起生活了三年,是我的欲望和虚荣,让它站在了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改变了它的一切。

看着那两棵樟树仍努力地在向上生长着,发着新芽,我想到那句俗语:“人挪活,树挪死”,我眼前这棵树已经被挪了两三次,仍坚强地努力地活着,想到这些,心头不由地一热,有拼搏才有梦想,我应该再拼搏一次,实现自己前几天的人生规划。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这熟悉的城市的味道,我淡淡地一笑,算是对自己这几天以来最好奖励和鼓舞。

我大步地离开了别墅的视线,此时,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号码是小徐的手机,迅速地按下了接听键。

“许总,噢不,许大哥,快看天上,月亮出来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一轮满月努力地从云层里钻出来,圆圆地,挂在天空,明天将是一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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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酸:写的不错,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