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的村庄-老人们讲的故事和老城墙
我的家乡,我们的村,叫做大路山。
我们村所处的位置基本上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了。在北海市合浦县内,濒临大海,站在村里,在视野开阔一些的地方,只要前面没有阻挡,就可以轻松直接面对大海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村名为什么叫大路山,按着我小时候我给自己做的解释,可能是因为G325国道(公路比较宽大,比一般的乡村道路都要宽许多,所以我们一般称公路为大路)从我们村前经过,而我们村的背后又是一连窜的山脉,既有大路,又背靠着山,所以我们村自然就叫大路山了。当然这只是小时候的想法。因为现在再一想,我们几个临村的情况和我们村是基本一样的,亦是有路有山,但人家也没有称之为大路山啊,所以说我小时候的这个想法是不正确的。
我问过了村里的一些人,也找不到答案,都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但至于原因,没有人能说清楚。但据说,在文革时期,我们村委为了响应党和国家当时的号召,响应那会的运动潮流,还把村名改了一次,叫“大卫东”,那是多有气派的一个名字啊,比大上海还磅礴。意思是大力保卫东方,所谓东方在我们国人意识里就是中国。由此看来我们村当时的村支书的政治觉悟是多么的高尚,多么自觉地紧跟中央的步伐。但文革一结束,名字就又改回来了,又叫回了大路山,究竟还是老祖宗留下的名称好。
百度地图是一个好工具,我在网上一搜,原来我们大路山村还有一座山叫大路山。可是我在小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一座山,所以不知道是先有大路山,还是先有大路山村。
我们都姓苏,整条村的人都姓苏,没有一个外姓,当然外嫁进来的女人除外。我们是客家人,讲客家话,我后来通过上网找了一些历史资料,初步了解到我们这一支族很有可能是清明时期从福建、江西一带迁徙下来的。再准确一些的说法,我们村这一支族是从广东的湛江市的多浪村迁徙过来的,这是在我们村的族谱里有记录的历史。说到这里,我就得说一说我们村的一些历史故事了,这些故事都是小的时候听村里的大人、小伙伴们讲传的,我并没有去考究它们的真实性。
说是大清乾隆年间,我们十五世祖(讳云岳公)从多浪村出发,一路往西行进打猎,走到了我们村现在的这个地方,当时他们还不算出省境,因为在清朝以前,甚至是在1959年以前,我们这里属钦廉地区,还是广东府管辖的地方。
云岳公发现这里的环境不错,背靠大山,面前有一条大马路(当时应该真的是有一条马车走的路),马路的下面是大海,按迷信的说法,风水也不错,有山可靠,有水为财,所以云岳公就决定在此定居。于是他回到多浪村,与其兄弟云荣公、云衍公、云祯公迁居到我们村,开始了他们第一代的移民生活,他们也由十五世祖变成了我们开村的元世祖了。刚迁徙过来时的生活条件很苦,但四兄弟经过一番打拼,再在后代的努力下,村落逐渐的繁衍扩大,后来发展成了我们这一带最大的村庄之一,人口最多,地盘也最大。而能有这么大的地盘,据说还是先人们用了一些“聪明”的手段“骗”其它村的。
我阿公(爷爷)手抄了一份族谱,里面提述到我们村的一些历史根源,原文大致如下:
木本有根,水本有源,不可不明人祖有宗,而吾之後世者豈可忘吾祖之創業之功乎。竊思秦公屠國,聖書武功,唐挺許國榮封,名留千史。北宋老泉,軾轍名勝八家,稱三蘇聚秀。唐代蘇味道,原居趙郡,詔任眉州刺史,益州太守,於眉山逝世,謹生一子不返原籍,故落業於斯,繼發六房,後裔眾多,繼發眉州各縣、鄉、坊,因得名眉山蘇氏。
吾大路山村之淵源實系眉山發跡,從洛陽至杭州、福建,後遷廣東上六府、順德、東莞、佛山、韶州,至大明時期,顯祖光宗公從順德科中文林貢生,官居玉林州按察,因在此落業。
二世祖蘇靖、蘇清二戶納糧,蘇靖後為四戶,後因後裔多眾,繼發北流、博白、高州、雷州、瓊州、廉州、橫州,迨至六世祖子球公繼遷高州府石城縣雞耙路思義垌,再發虎橋、坡子、新田。
又於十四世祖雁歡公遷至十三都,六地甲多浪村漁米之鄉落戶。
大清乾隆六年,十五世祖雲嶽公打獵路經合浦鄉海岸鄉(即今大路山村一帶),見是背山面海,土地倫廣,竹林雲山,故而羨之。乃向茅山村老業戶張振業償買山嶺坡地,屋場海地,漁塘等。東界籃田角至竹麻園擔漁港,南界老鴉洲墩背閘口港,西界龍眼山獁騮田至鯉魚墩,北界至尖峰嶺頂。與其兄弟雲榮、雲衍、雲禎落業於斯,取名鳳眉山村。自此,吾村日益昌盛,至今散布各地。
今承漢和倡議而譜之,俾得後日子孫代代相傳,知大路山村根源可考是為序。
......
因为族谱是古文式的,从右至左竖列抄写,文中几乎无标点符号,加上一些字我也不太认得,所以有一些地方的字、句、段是我自己猜测的,自己都觉得有一些不通顺之地,意思不甚明清,希望阿公别取笑孙儿。不过阿公的手抄本也没说明何时、何因我们村由原取名凤眉山村改为大路山村的。
村子发展了,壮大了,但是自己的祖公、祖婆还是在多浪村啊,怎么办。于是在村里的长老们的发动下,组织村里的部分青壮男丁和女人偷偷的回到多浪村潜伏在埋葬着祖公、祖婆的山上。到了半夜时分,趁多浪村的父老乡亲们睡着了以后,就开始“请”祖公、祖婆,结果当刚刚把祖公“请”出来时,多浪村的兄弟就发现了这一状况,于是我们村的那些男丁和女人们,背着祖公的骨缸就跑,跑啊跑,一股作气跑回到了大路山。后来把祖公的骨灰缸安葬在我们村的尖峰岭顶上,那是我们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它的东南方向一片开阔,在山顶上可以直接看到大海,而东南方向又正是面向着老家多浪村的方向。村里的老人们说,许多的奇人术士在实地考察研究后,一致认为尖峰岭顶的风水是相当的好。
而祖婆就还留在了多浪村。
村里人一代一代相传的故事都是简单地把“请”祖公的经过描述,但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提到过。对于这个事情,我猜想多浪村的叔伯兄弟们在当时一定是很生气的,估计还为此与我们村闹过矛盾的,甚至可能动过武,但毕竟是血浓于水,而且客家人有特别强的宗族意识,所以后来多浪村的叔伯兄弟也不再计较,默认了这一既成事实。
于是以后的每年清明节,祭拜祖宗的时候,在扫祖公墓的时候,多浪村会派代表来我们村一起祭拜。在扫祖婆的墓时,我们村也会派出代表到多浪村去祭拜。每次祭拜先祖,两个村里相互派出的代表都不会低于百人,大家都像亲兄弟一样友好。
我长这么大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回过多浪村。但我的堂大哥去过很多次,大哥说,多浪村就在两广交界的地方,离我们村大约有100多公里的路,他们现在的生活比我们要好出许多许多,毕竟那是广东嘛。大哥说,多浪村的父老乡亲们每次接待我们村的人都是用最高的礼节安排食宿的,会安排最好的房间和床,甚至是为即将成婚的新人准备的洞房和床都会让出来给大家住宿。
我真的很想有机会也去那一趟。不是去,是回,回去认识我们的那些叔伯兄弟。
当然,多浪村的叔伯兄弟来到我们村,虽然我们的条件有限,但我们村也会是用最高的礼节来接待亲人的。
我们村最古老的建筑就是城墙和城楼了,这也是最能体现客家人的特点之一。围屋,我想很多人可能都听说过,在电视里,讲到介绍客家人的风土民情的时候,总会说到客家人的围屋。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客家人与当地民族的交流增多,出现了围城这样的建筑,围城和围屋的功能是一样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围城和围屋都是一个具有防卸功能的,像城堡一样的生活小区。为什么客家人有这样的爱好呢或者说是习俗呢,我想这个是不难理解的。
客家人,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客,你到了人家的地方,讲得好听点的,你是客人,难听一点的,你就是外来人。来人家的地方生活,会用到人家的地,人家的水,或多或少是会影响到当地原居民的利益的,所以原居民就有可能会不太欢迎你,可能还会欺负你,所以你就得想着防守,于是就有了围屋这种具有防卸功能的建筑,这样的生活小区。后来经过发展,和各个地方的交流,又出现了围城这样的建筑,与圆形的围屋相比,围城是方方正正的。围城就像长城一样,把整条村给包围起来,只留下几个城门是可以供人们出入。
听老人们说,我们村的围城就是为了防卸当地土匪的侵扰而建立的。长约1000米,宽约800米,城墙的高度大约是6米,城墙的厚度约是80厘米(顶部的宽度),是用大石头砌起来的一个大长方形,整体是座北朝南的。最大的城门,也就是正门是向南开的,面向大海,我们村里的人把这一片地方就叫城门口。东西面也各有两个相对小的城门,但北边是没有城门的,因为北边就是山,而土匪就是从山里出来干坏事的,所以北边不设置有城门。
每个城门的上边是一个城楼,城楼可以作议事和值岗瞭望用。北面的城墙因为没有设置城门,所以也没有城楼,但是也设有瞭望台的。城墙上和城楼上都设有炮口的枪口,呈契形状,外小内大,是用于架枪和架炮用的。听说当年我们村还购置有挺多的枪支弹药的,其中不泛“汉阳造”,还自造了一些土炮,当然还会有部分的青壮男丁作为“御林军”,一旦土匪来挠,铜锣信号一敲响,立即枪炮架设上墙,村长立马变身防务总司令。
讲到土匪就不得不提到一个故事,挺惨烈的一个故事,不过故事我也只是了解了一个大概而已。说是在解放前,因为我们当地的土匪很泛滥,我们村每个晚上都安排有人值夜班,放哨站岗的。有一天晚上,我们村出了个内奸,把土匪给带了过来,放火烧了西城门的城楼,楼上被烧死了八十六个人。这八十六个人因为被烧得不能分辨了,于是村里人把这八十六个人的遗骨合葬了在一起,这也是我们村唯一的合葬墓。而那个通匪的内奸后来也被查出来了,也被村里人给惩处了,当然不可能会是斩草除根,毕竟是同祖同宗的兄弟。但内奸的后代一生出来就会被冠以“老鼠”的称喟,因为老鼠是家贼。一直到现在,那个内奸的后代如是在同一辈份中排行老五,就会被大家称呼为“老鼠五”。
附:《苏氏八十六人合葬墓志》
合浦闸口圩之东北七八里许,有大路山村焉,痛遭匪祸,惨不忍言。民国十年,匪首龙胜甫、刘朱华、叶高三等,有众千余,麕集作乱,蹂躏地方。夏四月六日,图扑该村,势莫可当。村人以碉楼坚,克避其锋,故多趋于楼者。讵匪火楼,苏氏男妇老幼计六十八人拼命,殉于火坑中。呜呼!亦惨矣哉。寇退,掘楼觅死者,俱物化灰土,无一全形者。旋将骸灰合瘗诸村旁之原。苏桓初兄以墓铭来请,曰:“墓以铭志,免坟夷灭,俾后有稽考。”于是略述一一,缀文以辞,使有垂焉。铭曰:古孰无死,人复何尤。辛酉匪焰,烂漫山陬。八十六命,同炬碉楼。日曛雾黯,痛恨悠悠。骸灰合瘗,相依一丘。后有顾者,感厥铭由。
现在的城墙,由于保护不当,或是村里人根本也没有意识到要去保护,很多地方都坍塌了,唯一保护得比较好的地方是正门,就是城门口。到现在逢年过节的,村里会组织人上上下下打扫一番城门口,在城门上贴上一付大对联,燃放一些炮仗之类的,也就是这样而已。我时常想,这样子任凭城墙坍塌消毁,真的很对不起当年创造下它的那些先辈们,他们辛苦创下的东西,我们不懂去珍惜,不加以保护,客家人的表征之一的东西正在逐步的被岁月淹没,再往后,我们的后代都不明白什么叫围城了,真的很可惜。如果说保护好了,将来有一天,很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村的一笔旅游业的财富呢,可以作为一个推广旅游的亮点,李宁说的:一切皆有可能。但不知道我们村的那些村干部和长老们有没有想到这些呢。
在现代的社会,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土匪了,就算是真的有土匪,我们现在的城墙也是不可能起到防卸的功能的了。由于人口的增加,现在还住在老围城里的人家已经不多了。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们村旁边还有一个地方叫新村,这个地方是区别于围城内的区域而起名叫新村的,自然的,围城内的区域也就成了老村了。原来我还以为新村和我们村是两个不同的村,因为新老村之间的距离大约会是一公里左右,稍长大一些了,看到新村的人家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回围城里的祠堂祭祀祖先,我才知道新村也是属于我们村的。据称新村是在解放后才形成的一个居住群集点。我们说一个人的家在哪,就会经常提到他是住在新村或是老村。
而新村和老村之间的一片区域,也陆陆续续的建起了一些房子,在我小的时候还不是很密集,当时大家称这一片区域为中间村。现在因为建立的房子起来越多了,新老村之间基本已经是连成一片了,但和村里的人聊天时,说到一些地点上的事物,还是很自然的会以新村、老村、中间村来加以定位解释。我家的新房子就在中间村,我很清楚得在我刚懂事的时候,推开新房子的大门,直接就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再长大一些,我家房子的前面陆续的有人家建造了房子,于是不能直接看到海了。到如今,老家的那一座房子更是被四周建立起的新楼房给包围在里面了,也许只能抬头看看天空了。
我有一个梦想,等我有一些钱了,我也可以重新的修葺一下家里的那个房子,不求可以直接看到大海,只求每天能躺在院子里的番桃树下的挂床上,看看书,透过稀疏的树叶,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蓝色天空。微微的风,偶尔一两片发黄的落叶不经意的飘落到我的身上、地上、我拿着的书本上。而树根底下有一只公鸡正站着在那安静的打盹。
老婆系着围裙走出来,高兴的说:“儿子刚打电话回来,说明天回来住几天呢,还带女朋友回来!”。
又开始做梦了。
不管在哪,我都不会忘记大路山,那片土地给了我生命,那里有大路,有大山,有大海,还有着浓浓的乡情。树叶的愿望,在秋冬的季节,不要刮太大的风,因为它希望自己能安详的飘落于树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