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小屋”
——写在奶奶逝世35周年
曾有人作过一首诗，题目是“写在骨灰盒上”，内容就一句：这一下，可解决了住房问题。
我的奶奶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去世的，享年96岁。那时在农村死后没有骨灰盒，也不实行火葬，只是入棺深埋于土下。奶奶活着的时候，称她的棺材为“小屋”，入殓时，她静静地躺在她的“小屋”，那样静穆和安祥。
奶奶的处世很艰难，她生有四个儿子，没有闺女，我的父亲排行老大。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全靠爷爷和奶奶撑持着这个大家过日子。1942年我不满两周岁爷爷就因病去世了，这样，生活的重担就全落在奶奶一个人的肩上。奶奶治家有方，她像一个领导人一样管理着这“四股”之家。这个大家庭住在一个院里，她住正房（北屋），四股分别住偏房。在这个拥有近20多人口的大家庭，相处亲密，关系和谐，彼此从没红过脸，吵过嘴。直到“四股”分家时，我的三个叔父分别搬出，老院只剩下奶奶和我父亲这一股，这样我在奶奶身边从小到大，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因此，我对奶奶的感情也最深。
在我记忆里，奶奶很慈祥、温厚、持重。记得我在上小学时，常常夜里听到有人去家里请她接生，因为她是接生员，不知道从啥时候起她就“接孩子”。那时医疗条件尽管差，但从没出现过什么差错，后来我知道奶奶接生有她自己的一套土办法，从剪脐带到消毒，都做得非常仔细，非常安全。她亲手接生的孩子长大了，奶奶深情地望着他们，心里感到异常欣慰和神圣。
奶奶是个跨世纪的老人，她一生历经许多坎坷和磨难，到了晚年，对待人生异常坦然、平静。她常在夕阳晚霞里独坐，看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宠辱不惊，复归自然。
秋天，有一晚上，满天星斗闪光，我依伏奶奶的怀抱，仰着脸听她讲述天上星星的故事。奶奶说：“地下的人，天上的星，一星对一人，一人对一星……”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颗星从天边陨落划向地平线，奶奶随着说：“看，这又有一个人离开人世走了……”我痴痴地想：奶奶是天空哪一颗星呢？
1961年奶奶正好82岁，我从母校应征入伍，因在学校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已有两个月没有回家了，临走时也未来得及给家人道别。我到了部队，奶奶还认为我在学校里复课考学，听说我已参军走了，心里又激动又想念。在部队服役四年之后第一次探家，奶奶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还怕见不上你呢！”后来我才知道，我在部队奶奶在家里常常念叨着盼望着我。
奶奶到了晚年，我们为她合了一顶棺材，叫“喜棺”，奶奶说那是她的“小屋”。我的二叔和四叔都是木匠，在辛酸的年代，全靠木工活养家糊口，为了向我奶奶表达全家人的孝心，“喜棺”用的全是从东北关外进来的松柏木料，油漆得乌黑透亮，尽管经过1956年和1963年两次洪水的浸泡，但仍完好无损。奶奶的“小屋”放在东屋偏房里，夏天我常爬在“小屋”顶上睡午觉，有时还与同伙围着它捉迷藏，不但不害怕，而且觉得很有趣。每当这时，奶奶微笑着说：“别把我的‘小屋’给弄坏了呀！”
奶奶到了90岁高龄，她在村里辈份也最高，成了全村的“寿星”。奶奶虽然年事已高，但耳聪目明，头发、牙齿好好的。奶奶生活俭朴，从不给人添麻烦。晚辈为了孝顺她，从外边买些吃食，她总感到过意不去，不肯吃下那口东西。她常搬着指头，计算着家庭有多少人，都在干什么，显得无限欣慰和满足。全家里的人，都在她心上盛着。她说：“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一根柱子支撑着你们，保护着你们。等我死了，不要哭我，你们的孝心我全领了。”她展望一下远处，深情地接着说：“人哪有不死的呢？”我想，奶奶并没有高深的文化，她是从最质朴的角度说出了生生死死的自然规律和哲学道理，但她对人生无怨无悔的坦荡胸襟和感恩情怀是多么深入浅出而令人深受启发和感染。
1975年小麦刚要成熟的时候，奶奶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躺在炕上，忙请来医生，经诊断后说奶奶无病，身体一切都正常。听说她病了，街上的人都来看她，她深情地说：“我像一棵树，枝干老了，围着我旁边的小树苗也都长起来了，我自然就要老了……”奶奶说的“老”就是死的意思，她是极力减缓别人对她的悲切和沉痛。有一天早晨，她问我：“地里的麦子熟了吗？”我忙从地里掐来几根麦穗让她看，她搓摸那饱盈盈地即将成熟的麦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中午，奶奶的脉搏逐渐微弱，正午，奶奶用力地睁开眼看看站在她身边的亲人，我握着她的手腕，脉搏越来越微弱，慢慢地、慢慢地……心脏停止了跳动。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们。奶奶活着的时候对生死没有丝毫郁闷和恐惧，死后，静静地躺在她的“小屋”，像入睡一样，从一个世界冥冥地走到另一个世界，露出奶奶对生死轮回的坦然和“视破红尘”的超然。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天空有一颗星从天边陨落划向地平线，我痴痴地想，那一定是奶奶那颗星。
奶奶生前唯一留下的遗言就是：“我死后你们不要难过，人哪有不死的呢？”这反让人无限地沉痛。出殡那天，满街人簇拥在她的“小屋”周围，哭声一片，热泪涟涟，沉痛地向这位“寿星”告别。有一个年轻人是奶奶接生的，他不顾别人阻拦，发疯似地扑向奶奶的“小屋”，痛哭不止。
奶奶去世已有35个年头了，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奶奶下葬时，我父亲打着的灵幡（因我父亲排行老大）埋在坟前，已长成一棵好大的柳树，奶奶的“小屋”就在柳荫遮掩下，永不腐朽，愿奶奶在“小屋”安睡，永不寂寥！
